当晚,崔仁师便没有回府,而是直接乘着夜色,提着一盒名贵的东海珍珠,径直去了京兆府少尹张集的府邸。
张集是他的远房表兄,能坐上京兆府少尹这个油水丰厚、权柄不小的位置,背后少不了清河崔氏的扶持和运作。
书房内,烛火通明。
张集正埋首于一堆案牍文书之中,听到下人通报崔仁师来了,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仁师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张集一边将崔仁师迎进门,一边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
崔仁师将礼盒随手递给一旁的下人,摆了摆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一点小玩意儿,给嫂夫人戴着玩的。表兄,今日我来,是有件正事要请你帮忙。”
张集屏退左右,亲自给崔仁师倒了杯热茶,笑道:“自家兄弟,说什么请不请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只要为兄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崔仁师抿了口茶,脸上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傲然,将今日与卢文纪、王珪商议的计策娓娓道来。
他本以为,这等小事,对于身为京兆府少尹的表兄来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只要他一开口,张集必定会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然而,随着他的讲述,张集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地凝固了,眉头也越皱越紧,端着茶杯的手,甚至都有些微微发颤。
“……事情就是这样。”崔仁师说完,得意地看着张集,“明日一早,你便点上一队精锐的衙役,直接去东市,以‘涉嫌走私违禁品,偷税漏税’的名义,查封了那家‘闲云商行’,将那个叫郑闲的小子,给我锁进大牢里!剩下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张集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立刻应承,反而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表兄,你这是……”崔仁师有些不悦。
“仁师弟,你……你说的这个郑闲,可是那个在东市开了‘闲云商行’,卖琉璃和雪花纸的郑闲?”张集的声音有些干涩。
“除了他还能有谁?”崔仁师皱眉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张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语气也变得急切起来,“仁师弟,你糊涂啊!这长安城里,谁都能动,唯独这个郑闲,我们现在碰不得啊!”
崔仁师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张集,你这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商贾,一个被郑氏逐出家门的野种,难道还是什么通天的人物不成?我崔仁师想动他,还得看他脸色?”
“他不是通天的人物,但他背后站着的人,是天啊!”张集几乎是压着嗓子吼了出来,他快步走到崔仁师面前,压低了声音,神情紧张到了极点,“仁师弟,你可知我们京兆府的府尹大人,是谁?”
“房玄龄房大人,谁人不知?”
“那你又可知,房大人对这个郑闲,是何等的看重?”张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去年!就去年这个时候,郑闲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在城西开了个小书铺。就因为几句口角,当时吏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带人去砸了他的铺子。结果呢?房大人亲自出面,不光把那侍郎公子抓进大牢里关了三天,还逼着吏部侍郎亲自登门,给郑闲赔礼道歉!为了一个无名小卒,得罪一位朝廷侍郎,仁师弟,你品,你细品!”
崔仁师愣住了。
这件事他隐约有所耳闻,但并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那不过是房玄龄为了彰显自己公正无私,拿个不长眼的纨绔子弟立威罢了。
可听张集这么一说,事情似乎远没有那么简单。
张集见他沉默,更是急得满头大汗:“那还是去年!如今这郑闲的名声,在长安城里如日中天,那雪花纸、活字印刷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房大人对他的看重,只会比去年更甚!这个时候,我们京兆府带人去查封他的店,抓他的人,这不是把刀子往房大人的心窝子上捅吗?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办不了?”崔仁师的眼神冷了下来,语气中的不悦已经变成了森然的寒意。
“不是办不了,是不能办,万万不能办啊!”张集苦着脸,几乎要给崔仁师跪下了,“表兄,算我求你了,你惹谁不好,非要去惹这尊煞神?我们张家几代人的基业,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张集!”崔仁师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别忘了,你姓张,但你身上也流着崔家的血!你今天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现在,我,王家,卢家,三家联手要对付一个泥腿子,你却在这里跟我说不敢?你是在打我的脸,还是在打我们整个清河崔氏的脸?!”
张集被他吼得一个哆嗦,脸色更加苍白了。
崔仁师逼近一步,眼神如刀子一般剜着他:“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这件事,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表弟,还认清河崔氏这门亲,明天就给我把事办妥了!否则,哼,别怪我崔家翻脸不认人,到时候你这个少尹的位子,怕是也坐不稳了!”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张集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知道崔仁师没有说谎。
一边是权倾朝野、深不可测的房玄龄。
一边是根深蒂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家族。
他就像被夹在两块巨大磨盘中间的豆子,无论怎么选,下场都将是被碾得粉身碎骨。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崔仁师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同情,只有不耐和轻蔑。
良久,张集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瘫坐回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烛火,声音嘶哑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我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