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履带碾过泥地,把那辆无牌皮卡停过的洼地填成一片平整的硬土。林峰站在原地,看着机器缓缓调头,铲斗抬起,又落下,像在抹平一段不该存在的痕迹。
他没再看手机里的截图,也没提地基里那块金属片。事情压着一件是一件,现在最紧的不是外头的窥探,而是内部的拧巴。
对讲机响了,李昭的声音夹着电流:“东区管道组吵起来了,语言不通,比划着就动了手。”
林峰皱眉,快步往现场走。还没到跟前,就看见两个工人隔着一段距离互瞪,一个中方技术员正跟翻译急吼吼地说话,手比划得像在切菜。地上扔着半截pVc管,接口处明显错位。
“他们非要用土办法接,说这样更‘顺气’。”技术员见林峰来了,赶紧汇报,“我们按标准流程来,他们嫌太慢,还说我们不懂地性。”
林峰没吭声,蹲下来看那截管子。接口歪了,但不是施工失误,是人为调过的角度。他抬头问翻译:“他们怎么说?”
“说是祖上传的,管子得‘朝山拜’,不然水不听话。”
旁边一个缅北工人点头,嘴里念了句什么,手指往远处山头一指。
林峰站起身,没批评谁。这种事没法讲对错,就像你不能跟老农解释为什么二十四节气不准了还得按App浇水。
他转身回帐篷,调出昨天的培训录像。画面里,张秀兰蹲在田埂上,一边敲竹片一边哼歌,几个学员跟着节奏拍手。她停顿一下,说:“记不住时间?听这调子——头三下是开阀,中间五下是稳压,最后两下关。”
林峰把视频重放了三遍。那调子简单,但和灌溉系统的启停节奏几乎一致。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是不会学,是得用他们听得懂的方式教。
半小时后,他把李昭和翻译叫进帐篷。
“搞个活动。”他说,“名字就叫‘春耕记忆’,让两边的人坐一块,讲讲自己老家是怎么种地的。”
李昭愣住:“现在?工期卡得死,法务刚报预算超支5.3%,你还搞联欢?”
“不是联欢,是打通。”林峰把视频投到屏上,“你看,他们用歌谣记灌溉周期,咱们用编程。本质一样,只是语言不同。再这么硬碰,迟早出事。”
翻译犹豫着开口:“可……语言不通,讲了也听不懂。”
“所以要你。”林峰指着他,“你不是会缅语方言?找个会唱的老农,让他带一段,咱们这边也找人说说黄泛区的老规矩。不求多热闹,只要能让对方听懂‘原来你也这么想’。”
李昭还想反对,林峰抬手拦住:“系统任务进度38%,剩下62%靠人。人不齐心,设备再先进也白搭。”
帐篷里静了几秒。
最后李昭点头:“行,但得压缩规模,就地办,不搭台子,不走流程。”
“可以。”林峰说,“但得录下来,我要看反应。”
方案定得快。当天下午就在东区空地摆了几排塑料凳,背景是刚立起来的基站支架。中方技术员来了六个,缅北这边来了十几个村民,有老有少,张秀兰也在。
开场冷得像冻住的水管。中方代表坐得笔直,缅北村民缩在角落,翻译一开口,两边都低头看鞋。
林峰没上台,往后面一靠,对张秀兰使了个眼色。
她会意,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一根竹哨,吹了三声短、两声长。接着又吹一遍,节奏稳定。
一个老农笑了,站起来接过哨子,换了个调子,边吹边用脚打拍子。张秀兰听了几秒,突然开口唱,词是翻译临时编的,大意是“春水起,开闸迟,误了节气收成低”。
中方技术员面面相觑。有个搞控制系统的小年轻忽然瞪大眼:“这节奏……跟咱们滴灌程序的脉冲周期一模一样?”
他掏出手机,打开调试软件,对比了一下,脱口而出:“误差不到0.5秒!”
全场一静。
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站起来,接过竹哨,试着模仿刚才的节奏。吹得磕巴,但调子对了。老农咧嘴一笑,拍了他肩膀一下,又示范了一遍。
这下气氛松了。有人开始笑,有人跟着打拍子。中方团队里一个女工程师掏出本子,现场画节奏谱,想把“歌谣节拍”转成控制参数。
林峰站在后排,没说话。他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缅北少年一直在看,手里捏着一截稻草,低头编着什么。
活动快结束时,那少年走到中方工程师面前,把手里的稻草环递过去。编得挺细,还打了结。
工程师一愣,下意识摸出手机,点开扫码界面,结果发现对方没码可扫。他尴尬地笑了笑,把手机收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支签字笔,在笔杆上刻了自己名字缩写,又写了对方的名字,回递过去。
少年盯着笔看了很久,然后郑重地揣进兜里。
林峰走过去,低声问翻译:“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这是‘田神的信物’,送出去就不能要回来。”
林峰点点头,没再多问。他回帐篷后第一件事,是打开系统界面,找到“影响力值”那一栏。
他输入指令:“兑换‘跨文化协作增益’预演权限。”
系统加载了几秒,弹出一份虚拟推演报告。标题是《非技术因素对团队执行效率的影响模拟》,结论栏写着:在引入文化共情机制后,协作效率提升区间为17%-23%。
他把报告投到大屏上,召来李昭和法务。
“看懂了?”他问。
两人沉默。法务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那活动,算不算超预算?”
“不算。”林峰关掉屏幕,“从培训经费里走,名目改成‘技术传播适配优化’。”
李昭看着他:“你早算好了?”
“不算好。”林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加密U盘插上电脑,“是试出来的。技术能标准化,人不行。咱们要的不是听话的工人,是能一起解决问题的伙伴。”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张秀兰拍的农户视频。他翻到一段,暂停——画面里,一个老农蹲在田埂上,用竹片刻下一串符号:三斜线,两圆点,交叉排列。
林峰放大,截图,另存为“符号溯源-非施工相关”。这纹路,和地基里那块金属片上的刻痕,几乎一样。
他没声张,把U盘拔下来,塞进内袋。
第二天早上六点,林峰在指挥帐篷外碰见张秀兰。
“昨天那个竹哨调子,还能再录一段吗?”他问。
“能。”她点头,“我们村还有‘雨祭’‘晒谷令’,都是带节奏的。”
“都录下来。”林峰说,“别光给农民听,也让工程师听听。说不定哪段能编进系统提示音里。”
张秀兰笑了:“那他们浇水的时候,听着像在唱歌?”
“对。”林峰也扯了下嘴角,“干活不累。”
他转身往调度台走,路过临时交流台时,看见昨天那个稻草环还摆在桌上,旁边多了支笔,笔杆上刻着两个名字缩写。
他没碰,只是看了一眼。
笔尖在阳光下反着光,像刚磨过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