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足以让许多情绪沉淀,也让生活重新找到惯性的轨道。
自那晚听紫女讲了那个漫长的故事后,李晨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倒不是说就此疏远了,只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前他待在紫岚轩,目光总不自觉地跟着紫女转,觉得那里就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的锚。现在,这锚似乎还在,但他自己却有点想往更远处漂一漂。
他又开始频繁往外跑。混迹在平原君门下那片热闹的院落区,跟公孙泷那帮二代三代们喝酒吹牛,听听他们谈论的天下大事,特别是秦赵两国。也时不时独自出城,骑马挽弓,于邯郸郊野的山林间游荡,猎些野味,算是疏阔心怀。
这一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李晨就从系统空间里取出一只用油纸包好的烤兔,是他前日猎来,让紫岚轩厨房按他说的法子烤的,香气都锁在里头。想着有段日子没去看嬴政那小子了,正好带点零嘴过去。
熟门熟路地靠近赵府西院,尚未及墙,一阵异常严厉的呵斥声便隔着院墙,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筋骨未醒,神意先惰!……肩再沉三分!……脚后跟飘着作甚?重来!”
是申越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刀刃般的冷硬。
李晨眉头一皱,想起上次察觉到的异常,动作放得更轻,如一片落叶般飘入院内,隐于廊柱阴影之中。
庭院中,晨光微熹。嬴政仅着单衣,小脸绷紧,正按照一个基础的握剑势站立,只是那姿势在李晨看来,已算有模有样。申越坐在轮椅上,面色依旧蜡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他手中竟握着一束柔韧的细柳条,此刻正随着他的斥责,“啪”地一声轻响,抽在嬴政未能完全绷直的小腿侧边。
“此处不对!再来!”
柳条又起,这次落在小孩微微颤抖的肘关节附近。
李晨只觉一股火气“噌”地窜上头顶。体罚?还是用这等随手折来的东西?他也顾不上谨慎,身形一闪便已至院中,右手疾探,抓向那即将再次落下的柳条。
申越虽残,反应犹在,手腕一抖,柳条如灵蛇般滑脱。但李晨速度更快,指尖一勾,终究是攥住了大半。仍有那么一两根细梢,在空中划过,一道落在嬴政另一侧手臂,一道则扫过李晨自己伸出的手背,立刻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你过了!” 李晨的声音因为生气,不自觉地拔高,原本刻意维持的柔和女声走了样,透出几分清厉,“他才多大?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学堂里的夫子教训学生,也知道用戒尺,你就不能找个像样的?”
他攥着柳条,手背上火辣辣的,更来气了。柳条拽过摔在申越脸上,手中不由变幻出戒尺、长棍、大戟等“戒律”,直到油纸包的兔肉,才总算停止手中的把戏。
看的申越不由眼睛猛跳。嬴政站在旁边,抿着嘴,一声不吭,只是抬眼看了看李晨,以及手中的“戒律”,又低下头。
申越强制镇定,缓缓移到李晨脸上,那审视的锐利丝毫未减:“慈母多败儿!严师出高徒!规矩不立,何谈根基?沐姑娘,战场上敌人可会与你好好讲?”他顿了顿,“你既要管,那便指教指教,他方才错在何处?”
李晨被他问得一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对嬴政说:“政儿,你自己说!他为什么打你?不行,我再打一顿。”
嬴政抬起小脸,声音倒是平稳:“是政儿早起迟了,练剑时亦不用心,肩、足、膝皆有偏差。师傅……教训得是。” 他竟在替申越辩解。
小祖宗竟在替这家伙辩解。
李晨胸口一闷,差点骂出来。他狠狠瞪了申越一眼,强压着火:“行!你说他错了,错哪儿了?来,政儿,你把早上学的,从头到尾再做一遍,我今儿倒要仔细瞧瞧!”
申越也不多言,嘶声道:“公子,将晨间所授前三十六式,从头演来。”
嬴政依言,拿起一旁的小木剑,凝神静气,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那都是最基础的剑术动作组成的套路,重在端正姿势,熟悉发力轨迹。李晨抱臂在一旁看着,他虽未专门学过这套“三十六式”,但剑理相通,更何况他经历系统灌输、紫女调教,眼力自然还是有的。
很快,他便看出了问题。嬴政年纪小,筋骨未开,许多动作做得似是而非,力量衔接生硬,有些姿势为了追求形似,反而使得关节别着劲,长此以往,确易留下暗伤。但更大的问题是,申越坐在轮椅上,只能口述要点,最多以柳条遥指,根本无法亲身示范或上手细微调整,许多要求对五岁幼童而言,未免苛刻。
一遍练完,嬴政便已是气喘吁吁,李晨心中已有计较,那股好胜心也被勾了起来。他上前一步,蹲到嬴政身边,拿过他手里的木剑,开始细心指点。
“这里,手腕要这样,不要太死,像握着鸟蛋一样。”他上手轻轻扳正嬴政的手腕,又点点他的膝盖,“这里,微曲,别绷直,不然吃力。” 他耐着性子,把几个明显有问题的姿势一一调整过来,让嬴政记住感觉。嬴政很听话,跟着他的指点重新摆好。
“你照现在这样,把这几式再练练看。”李晨退开一步。
嬴政依言,将刚才调整过的几个基础式重新做了一遍。虽然还显稚嫩,但那股别扭的劲儿确实少了些,顺畅不少。
申越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忽然嘶声开口:“停。”
申越的目光在李晨和嬴政之间扫过,最终钉在李晨脸上,缓缓摇头,吐出四个字:“形似,意茬。”
“你说什么?”李晨心头火又起,“你没看到他现在顺畅多了吗?不比你教的强。”
“对与否,不由你断。”申越声音冷硬,“你改了他的形,却乱了根基,我授之剑术,本应是一往无前,在于力出之际神意贯注,无丝毫犹豫回环。你方才所调,手腕求活,膝盖求曲,看似省力顺遂,却暗中掺入了柔转、卸力、机巧之‘意’!这与我的‘根’背道而驰!公子若习惯了你这套混杂的‘意’,将来再学任何上乘剑术,皆如沙上筑塔,空中楼阁!”
“胡说八道!”李晨气得发笑,“你自己没法亲身示范,只能空口白牙提些玄乎要求,还不许别人用更合理的方法教?照你这般练下去,根基没打成,身子先练废了!”
眼看两人又要争执,嬴政抬头看了看天色,恭敬地朝二人行礼:“师傅,沐辰姐姐,上学时辰将至,政需先行告退。”
李晨与申越正剑拔弩张,只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仍牢牢锁在对方身上。嬴政默默转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合理?”申越眼中锐光更盛,“你那套‘合理’,不过是妇人、游侠、蛮力杂烩而成的四不像!也配谈剑理?”
“你——!”李晨最听不得旁人贬低紫女所授,申越这话虽未直接点名,却字字刺中他心中所珍视的传承。怒火腾地烧穿了理智,“好!你说我的是四不像,说我的‘意’不对?那我倒要请教,你那套‘一往无前’的‘根’,究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样子!”
他握紧那柄小木剑,对申越道:“你且看好了!”
申越枯瘦的脸上毫无波澜,只从喉间挤出一个字:“请。”
他深吸口气,回忆着刚才申越要求的标准,从起手式开始,一招不差地将那三十六式基础剑招演练了一遍。他身手好,控制力强,打得比嬴政流畅得多,也标准得多。只见木剑起处,风声飒然。刺、撩、格、架……一式式施展开来,流畅迅疾,姿态标准,甚至比嬴政方才演示的,更贴近申越口中描述的那个“形”。
他心中憋着一股气,剑势越发凌厉,将那基础剑招也舞出了几分慑人锋芒。
若是放在鸿门,怕是又一个项庄。
就在这时——
“咳。”
一声清咳自院门处传来。
李晨剑势未停,眼角余光瞥见姬昊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须发整齐,衣着一丝不苟,正静静观瞧。他心中冷哼,动作却未受影响,将最后几式打完,收剑而立,气息匀长,只是看向申越的目光充满了挑衅。
姬昊这才迈步入院,先对申越拱手:“申先生。”又看向李晨,目光中带着审慎的探究,“沐姑娘,好剑法。老夫晨读偶闻剑鸣,冒昧前来。方才观姑娘演武,招式严谨,锋芒内蕴,实属难得。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只是这剑意流转之间,似刚猛有余,而纯粹的‘一往无前’之烈性稍欠;于细微转折处,又隐约有别样的灵动机巧掺杂……风格略显繁复,与申先生这路根基剑法的‘纯’字,似乎……略有出入。”
这话说得客气婉转,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申越闻言,嘶声道:“正是此理!沐辰姑娘,你所演之剑,形似而神非!我之剑式,重根基,讲沉凝,求的是战场上一往无前、力贯始终的气势。而你,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他目光如电,直刺李晨,“女子剑术的阴柔巧劲,江湖路数的诡异变招,甚至……某种毫无章法的蛮横劈砍之意!混杂一处,不伦不类,你以此教公子,是乱其根基!”
“混账!”
最后那句“江湖路数”、“蛮横劈砍”“不伦不类”,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星火。李晨脑中嗡的一声,所有理智都被怒火烧尽。贬低他尚可争论,但申越言语间对他剑术源头(尤其是紫女所授部分)的蔑视,彻底触到了他的逆鳞。
“你也配谈风骨?一个只能躲在轮椅上空谈的残废!”李晨口不择言,手中木剑直指申越,周身内力激荡,竟是真的动了真怒,一步踏前,就要让这口出恶言的老东西尝尝什么叫“不伦不类”的厉害!
“够了!”
一声带着倦意却威严十足的女子轻斥,如冷水般泼入院中。
主屋门开,赵姬披着一件锦缎外裳,在侍女搀扶下走出。她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寒霜,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李晨、面色冷硬的申越、以及一旁神色凝重的姬昊,自有一股久居人上、不容冒犯的气势。
“晨光正好,三位却在此喧哗争执,成何体统?” 她语气平淡,却让申越和姬昊都微微垂首。
她声音不高,却压得院中一静,“申先生教导政儿,自有其法度。沐姑娘关心政儿,其心可悯。然则言语冲撞,几欲动手,这便是你们为人师、为客人的道理吗?”
李晨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木剑的手指节发白,但在赵姬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那沸腾的杀意终究是慢慢压下,他狠狠瞪了申越一眼,缓缓垂下了手臂。
申越亦微微低头,不再言语。
姬昊拱手:“夫人息怒,是我等失仪了。”
一场风波,被赵姬强行按下。偏厅内,食案精致,气氛却沉闷得让人窒息。唯有赵姬恪守“食不言”的规矩,维持着表面平静。李晨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申越那句“不伦不类”和姬昊含蓄的批评,以及自己那未能挥出的一剑。直到起身告辞,他才猛地想起今日目的。
手中顿时多了油纸包的兔肉,放在案上,对赵姬匆匆一礼:“给小公子带的零嘴,夫人莫怪。”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赵府。
他没有走正街,心中烦闷,只拣僻静小巷穿行。
刚进后院,便见紫女独自坐在凉亭下,面前石案上清茶一盏,热气袅袅。她眉宇间带着近日来不曾消散的淡淡疲惫,正望着远处出神,听到动静,转过脸来,见是李晨,那惯常的、带着些许戏谑的轻笑才重新浮上唇角。
“今日火气不小?” 她斟了杯茶推过去。
李晨一屁股坐下,抓起面前那杯茶一饮而尽,也不管是否烫嘴,随即像倒豆子般,将早晨之事愤愤说出,尤其着重描述了申越和姬昊对他剑术的“污蔑”与“贬低”。
“……紫女姐姐,你说气不气人?我按他那劳什子三十六式,一分不差地打完了!他们倒好,一个说我‘风格繁复’,一个直接骂我‘不伦不类’!还说我教嬴政会坏他根基!我打他如打狗,我还教不了别人了。”李晨越说越气,手背上被柳梢扫过的地方似乎又灼痛起来。
紫女静静听着,脸上那抹浅笑渐渐敛去,待李晨说完,她才放下一直轻轻摩挲的茶盏,淡淡道:“你将那三十六式,演练一遍我看看。”
李晨正在气头上,闻言立刻起身,在后院空地上,将记忆中的“三十六式”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又演练了一遍。这次他更加用心,自觉比在赵府时还要标准流畅,收势后看向紫女,眼中犹有不平。
紫女却未置评,只道:“再练一遍,只前十二式,放到最慢,注意你每一分力的起、承、转、合。”
李晨依言,放缓速度,将前十二式基础动作徐徐展开。这一次,他不再追求连贯迅猛,而是刻意去体会自己发力运劲的细微之处。
紫女看得极为专注,目光如丝,缠绕着他的剑锋与身形。
待他再次收势,紫女沉默了片刻。院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轻响。
李晨依言,放缓速度。紫女看得愈发仔细。
待他收势,紫女沉默片刻,缓缓道:“问题不在那三十六式上,而在你本身。”
她站起身,走到李晨面前:“你学得太杂了。连你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来自未知的‘理’与部分‘技’的雏形;我教你的,是立足于当世搏杀、偏重技巧与效率的‘术’;而你最惯用的,却是当初为了锻炼膂力,挥舞重剑时养成的、大开大合乃至有些蛮横的发力习惯。”
她指尖虚点李晨刚才几个动作的发力点:“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形是申越的形,力却走的是你重剑劈砍的势,转折处又不自觉用上了我教的省力巧劲。几种截然不同的‘根’,混在一套‘形’里,如何能不怪异?申越说得虽不中听,却未必全错。你这般教嬴政,他若习惯了你这混杂的‘根’,将来再学任何上乘剑术,都易如沙上筑塔。”
李晨如遭当头棒喝,愣在原地。他一直以为自己博采众长,却从未深思过其中兼容与冲突的问题。
“那……我该如何?” 他有些茫然。
紫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的意味:“两条路。要么,择其一而精纯,彻底忘掉其他,打下最纯粹的根基。要么……” 她顿了顿,“如你所言,反正闲来无事,便去将那申越的剑理,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学过来。弄明白他那‘一往无前’的根究竟是何物。届时,你是要融会贯通,创出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仅仅为了教好嬴政,皆由你心。”
她看着李晨若有所思的表情,补充道:“不过,若选后者,便需放下你那莫名其妙的傲气与偏见。残废的狮子,亦有余威可畏,更有其不可轻侮的传承。”
李晨立于院中,良久不语。晨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他脑海中闪过嬴政绷紧的小脸,闪过申越那双锐利而执着的眼睛,也闪过紫女疲惫却清明的目光。
半晌,他握了握拳,心中已有决断。
明日清晨,再去赵府。这次,不是去争,而是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