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的“偶遇”变得愈发诡谲莫测,如同命运投下的光怪陆离的剪影。跛脚行商染血的铜钱、破庙乞丐留下的草药、雨夜义庄油彩伶人的悼亡曲与熟肉……一个多月的时光里,这些身份各异却都带着一丝“援手”意味的接触,在申越等人心中交织着警惕、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疲惫和压力在三人身上刻下更深的痕迹,嬴政眼中的金光在李晨的感知里,也愈发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李晨知道,那个注定的时刻近了。并非他设局逼迫,而是历史的车轮已碾至此处。他决定现身,不是作为追捕者,而是作为那个来宣告“自由时光”终结、并送上最后一餐的人。
暮色四合,申越三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点燃微弱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们脸上的倦容与沉默。就在这时,一阵沉稳、不容忽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山石的寂静。一股带着泥土和新鲜血腥气的野物味道也随之飘来。
申越瞬间肌肉绷紧,长刀横握,将赵姬和嬴政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火光边缘,一个身影缓缓步入光圈——一身纯黑的劲装,外罩一件宽大的漆黑斗篷,兜帽深深垂下,完全遮蔽了面容,只留下一个充满压迫感的轮廓。这身装扮,这冷冽的气势,瞬间点燃了申越的记忆——是那个在林中如死神般收割追兵、又悄然消失的黑影!
黑衣人——李晨——在几步外停下。他无视申越紧绷的敌意,随手将一只刚断气的肥硕灰兔扔在火堆旁,血珠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上,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丝白气。他沉默地蹲下,拔出腰间短匕,动作娴熟地开始处理猎物。剥皮,去脏,穿枝。整个过程流畅而专注,仿佛只是在准备一顿寻常的晚餐,唯有那身黑衣和兜帽下的未知,提醒着此地的凶险。
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浓郁的烤肉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勾动着疲惫饥饿的神经。嬴政的小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赵姬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直到兔子被架在火上烤得金黄焦香,李晨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穿透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吃吧。” 他首先是对着食物说的,然后目光透过兜帽的阴影,似乎落在了赵姬和她怀中的嬴政身上。“追捕的网,要收紧了。赵国那边,风声很紧。”
赵姬身体一颤,眼中瞬间盈满恐惧。
李晨的语气没有威胁,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静:“不过,无需太过忧心性命。你是赵氏宗室血脉,这身份在邯郸,就是一道护身符。嬴政,”他顿了顿,“他是秦国公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即便被‘请’回去,性命也安全。吕不韦……在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关节,会有人接应,用些法子把你们安置下来。虽则……日后怕是难离邯郸一步,但性命无忧,安稳度日,应无大碍。”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结局。
他的头微微转向申越的方向,兜帽下的目光似乎锁定了这个护卫:“至于你……” 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身份不同。若被擒住,凶多吉少。”
他撕下一块烤得焦香的兔腿肉,递给赵姬方向,然后又撕下一块,却没有立刻递出,而是对着申越的方向继续说道:“趁现在,追兵还没合围,他们母子愿意随我……或者随赵军回邯郸的话。你,能走,就走吧。”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等他们母子在邯郸安顿下来,或许……还有机会设法保你一命。但,” 他最后补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你的死活,我管不着。路,你自己选。”
他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翻动着火上的烤兔,让香气更加浓郁。他将撕下的另一块肉放在旁边干净的树叶上,似乎是为申越准备的。篝火映照着沉默的黑衣人,也映照着申越铁青的脸、赵姬苍白的唇和嬴政懵懂却不安的眼睛。这顿“最后的晚餐”,弥漫着自由终结与生离死别的沉重气息。
烤兔快熟透时,李晨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便欲没入身后的黑暗。
“等等!”
申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他快速地对赵姬低语了几句安抚的话,然后猛地起身,大步追向那个即将消失的黑影。
在离篝火稍远的一片树影下,申越追上了李晨。他盯着那身熟悉的黑袍和兜帽,呼吸有些急促,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是你……这一个月……猎户、老妇、行商、乞丐……甚至那个雨夜的‘鬼伶’……” 申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都是你一人?”
李晨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为什么?” 申越几乎是在低吼,质问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你之前费尽心机,变换身份,或明或暗,保我们安全,躲过一次次追捕……为何如今,却来劝我们回去?劝我……独自逃命?”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理解。
李晨终于缓缓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但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一切自有定数。你觉得,凭你的能力,真能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穿过赵国层层封锁,安然回到秦国?”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即便你豁出性命,真把他带回了咸阳……那咸阳宫里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你一个护卫,又能保这娃娃安稳长大,坐稳那个位置?” 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连他的父亲嬴异人,在秦国都未必能称得上安稳。倒不如在邯郸,做个被看管的人质。至少,性命无虞,也少了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安稳些。”
申越胸膛剧烈起伏,李晨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向他内心最深的隐忧。但下一刻,所有的疑虑、恐惧和愤怒,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他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穿透黑暗,直视着兜帽下的阴影,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护卫公子与夫人,乃我申越职责所在,亦是信诺!一句承诺,纵是刀山火海、生死无常,也必挡在他们身前!此路,断无回头之理!”
他的话语在山林间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是武士对信念最纯粹的坚守。
李晨沉默了片刻。兜帽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审视着眼前这个固执的护卫。最终,他没有再劝,只是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抛下最后的信息:
“西北三里,有赵军斥候小队刚过。东南方向,山涧难行,但今日尚无搜捕痕迹。你若想逃……看你们本事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黑袍一振,身影如融入墨汁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密的树林深处,只留下申越一人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对方最后的话语,手中紧握的长刀,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前路未卜,但他的选择,已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