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鬼彻底陷入死寂,仿佛化作了一座真正的、历经万古风化的普通巨石。裂谷之上,那座狭窄的石桥静静横亘,通往对面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名为“遗忘回廊”的深邃黑暗。
张灵枢与阿骨打稍作调息,待被“遗忘冲击”撼动的心神稍稍平复,便一前一后,踏上了石桥。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只有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风从谷底呼啸而上。
跨过石桥,踏入“遗忘回廊”的瞬间,周遭的光线与声音仿佛被彻底抽离,陷入一种极致的静谧与晦暗之中。这里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种朦胧的、如同黎明前最深沉时刻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周围的轮廓——这是一条无比宽阔、似乎没有尽头的巨大廊道,廊道的墙壁、穹顶乃至脚下,皆是由某种暗沉光滑、类似黑曜石般的材质构筑而成,表面布满了厚厚的、仿佛积累了无数岁月的尘埃。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并非这死寂的环境,而是飘荡、悬浮在廊道空间中的无数光球。
这些光球大小不一,小如拳掌,大如磨盘,散发着各种柔和却黯淡的光芒——有代表喜悦的暖黄,有象征悲伤的幽蓝,有充斥愤怒的赤红,更多的是大片大片虚无的灰白。它们如同夏夜坟场飘飞的磷火,无声无息地在尘埃中缓缓沉浮、流动。每一颗光球内部,都仿佛封印着一幅幅流动的、模糊的画面,或是一段段破碎断续的声音、低语、呐喊。仅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烈情绪波动——刻骨的爱恋、滔天的恨意、无尽的悔愧、彻底的绝望……
这里,是“遗忘”的储藏室,是无数闯入者或此地居民被剥离、遗弃的记忆碎片汇聚之所。
“他娘的……这地方……感觉比那石头疙瘩还邪性……”阿骨打压低声音,熔金般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漂浮的光球,本能地感到不适。他紧握着“裂地者”,小心翼翼地在光球的间隙中穿行,生怕触碰到这些诡异的东西。
张灵枢神色凝重,元神感知悄然扩散。与阿骨打的排斥不同,他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谨慎地接触着附近一颗颗光球表层流转的信息碎片。他“看”到了一位精灵法师在无尽实验中耗尽寿元的枯寂;“听”到了一个人类王国在阴谋叛乱中崩塌的喧嚣;甚至“感受”到某头深渊魔物在吞噬同族时扭曲的快意……这些记忆杂乱无章,跨越种族与时空,共同构成了这片回廊令人窒息的背景。
“紧守心神,勿要触碰,更勿沉浸。”张灵枢低声提醒阿骨打,“这些记忆碎片蕴含强烈的情感冲击,极易扰乱心智。”
两人如同行走在布满陷阱的雷区,在无数记忆光球的海洋中艰难前行,朝着回廊深处那“漂泊宝库”可能存在的方向摸索。
然而,回廊并非坦途。一些光球似乎受到生人气息的吸引,会主动漂移靠近。阿骨打虽极力避让,但在一次侧身闪避前方一颗巨大灰色光球时,手肘不慎轻轻擦到了斜后方一颗仅有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暗红色光球。
就在触碰的刹那——
“轰!!!”
阿骨打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熔金般的瞳孔瞬间失去了焦距,被一片滔天的血色与无尽的悲怆所淹没!
他不再是蛮族勇士阿骨打,他变成了一个名叫“铜锤·石心”的矮人战士!他正身处一场惨烈的守城战中,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城墙在魔物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然而,最致命的攻击并非来自城外,而是身后!他最信任的副官,那个他亲手从矿奴中提拔、视若亲子的年轻矮人,为了苟活,竟在关键时刻打开了内城门闸!魔潮涌入,最后的防线瞬间崩溃!他回头,看到的不是魔物,而是副官那混杂着恐惧、愧疚却最终化为狰狞的脸,以及刺入他后心的淬毒匕首!“为什么……石须……”他听到自己不敢置信的嘶吼,感受到生命力与信仰同时崩塌的巨大悲怆与冰寒!族人的惨嚎,城市的烈焰,以及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极致痛苦,如同岩浆般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呃啊——!!!”阿骨打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矮人口音的痛苦咆哮,双目赤红如血,周身暗金血气不受控制地狂暴涌出,竟隐隐有失控反噬的迹象!“叛徒!畜生!!”他挥舞着“裂地者”,状若疯魔,就要向四周虚空中那不存在的叛徒劈去!
“醒来!”千钧一发之际,张灵枢的清喝如同冰水浇头,一道凝练的星辰之力夹杂着安神镇魂的道韵,精准地点在阿骨打眉心祖窍!
阿骨打浑身剧震,猛地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浸透重甲。他环顾四周,依旧是那片死寂的回廊,哪有什么城墙魔物?但那被至亲背叛的巨大悲怆与愤怒,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他心头,让他心有余悸,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娘的……这鬼记忆……太真实了……”
“收敛气血,紧守本心!那只是他人的记忆残响!”张灵枢沉声道,同时更加警惕地以元神清辉护住两人周围,隔绝大部分光球的靠近。
有了阿骨打的前车之鉴,张灵枢更加谨慎。他不再被动闪避,而是主动操控元神之力,如同最灵巧的手指,开始有选择地、极其轻微地“触碰”那些看起来年代尤为久远、或能量波动较为特殊的光球。他并非沉浸其中,而是如同一个高超的解密者,快速浏览、分析、剥离出其中有价值的信息碎片,尤其是那些可能与“千面魔姬”本身相关的线索。
无数破碎的画面、意念在他元神中飞速流转、拼凑: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散发着纯净光辉的身影,立于宇宙初开般的混沌中,执掌着某种“真实”的权柄,裁定万物虚妄,那是古老年代的“真实之主”……
他看到光辉身影在无尽的岁月中,为了追求绝对的“真实”,开始剥离世间万物的“表象”,试图直视一切本质,却逐渐迷失在亿万生灵错综复杂的因果与欲望网络之中……
他看到“真实”开始扭曲,为了验证某种界限,祂开始创造“虚假”,却又沉迷于自身所造“虚假”的完美与可控,陷入了“真实”与“虚幻”的悖论循环,神格因此出现裂痕……
最终,他看到那身影坠入深渊,与这片混乱之地融合,成为了摒弃一切固定“表相”、以无穷幻象包裹自身的“千面魔姬”。祂的力量依旧强大,甚至因掌控虚幻而更加诡秘难测,但张灵枢从那些记忆碎片的最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却无法磨灭的、对“绝对真实”的残留执念,以及……一种因自身迷失而产生的、连祂自己或许都已“遗忘”的深层困惑与……弱点?
“追求真实,却迷失于虚实之间……故而厌恶一切‘表相’,立下‘无面’规则,将‘遗忘’作为防御,或许……正因其内心深处,无法再直面某种‘真实’?”张灵枢眼中星辉流转,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明悟。千面魔姬的强大,建立在无尽的“虚幻”之上,但其根源的裂痕,或许正与那被遗弃的“真实”有关。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回廊的黑暗,望向前方。
“走吧,阿骨打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