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各方势力刻意而高效的“平息”下,涟漪迅速被抚平。皇室严密的舆论管控发挥了作用,官方通告将那一夜的惊天动地描绘成“挫败敌国精锐魔法刺客团潜入皇宫的阴谋”,皇宫部分建筑的损毁归咎于“激烈的守卫战”,而陛下只是“略受惊吓”现已康复。
对于绝大多数生活在王都底层的民众而言,那晚的震动和异象,不过是又一个在酒馆里被添油加醋的惊险故事,很快就被柴米油盐的日常所淹没。半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表面的疮疤结痂,让惊恐的议论平息。
皇家魔法学院内,气氛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阿尔弗雷德院长重新坐镇,守护石像沉默地矗立,但经历过那场广场对峙和皇宫剧变的学生们,眼神中多了些以往没有的东西——审视、警惕,或是更深沉的求知。
就在这微妙的平静中,张灵枢再次走上了中央广场的高台。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青衫显得略有些宽大,但身姿挺拔,眼神深邃平静,仿佛半个月前的生死搏杀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或者说,已内化为更深沉的力量。台下聚集的学生比以往更多,其中不乏一些陌生的、带着探究甚至审视目光的面孔,显然是听闻风波后慕名而来,或是被某些势力派来观察的。
没有多余的寒暄,张灵枢的目光扫过台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心中:
“诸位,”张灵枢的目光扫过台下或期待、或困惑、或沉思的面孔,“今日,我们暂离‘法’之枝末,溯归‘道’之本源。此卷《清静经》,虽言简,却意深,乃澄澈心性、明见大道之基石。”
他指尖轻点竹简开篇:“‘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与某种天地间的脉动相合。
“此非虚言。诸位习魔法,感应元素精灵,驱策能量,此为‘法’之用,如同工匠巧用工具。”张灵枢的目光转向窗外,那里有魔法学徒正在练习火球术,火元素在咒语下跳跃,“然,驱动元素之精灵者何?日月轮转,四季更迭,万物生灭之规律者何?此即为‘道’。它无具体形态,却化育承载一切;它无喜怒偏私,却维系天地运转;它没有特定名相,却滋养万物生生不息。”
前排的平民天才安德烈眉头紧锁,忍不住举手:“大师,您说的‘道’如此玄奥,无形无相,那我们如何感知?又如何修炼?魔法元素清晰可感,咒语符文精确可循,可这‘道’…太虚无缥缈了。”
张灵枢微微一笑,并不意外:“问得好。这正是此经之要旨。”他指向经文:“‘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如同在敲击心灵:“我等心神,本自清静澄明,如同无波古井,映照天地。然,心念纷飞如惊鸟,欲望执着如藤蔓缠绕。此‘欲’,非仅世俗贪念,亦包括执着于力量、急于求成、乃至对‘道’本身过于强烈的探究之心。”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几个贵族学生急切的面孔。
“修炼之道,首要‘遣欲澄心’。”张灵枢双手在身前虚抱,形成一个浑圆的太极手势,“非是强压心念,而是觉察、放下。如同擦拭明镜,拂去尘埃,明镜自然照物无遗。心若常清常静,则心神自安,此心安处,便是‘道’显现之机。”
他不再言语,闭上双目。整个大厅瞬间陷入更深沉的寂静。学生们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引导,尝试着放下杂念,感受那份经文中所言的“清”与“静”。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阳光中的尘埃也似乎停止了舞动。
许久,张灵枢缓缓睁开眼,眼中神光内蕴:“清静非枯寂,澄心非死寂。心若澄潭,则能清晰映照万物之理,感知天地运行之微妙。此时,引气、行法、体悟,皆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此乃‘道法自然’之真意——顺应清静之本心,而非强求妄为。”
一位名为伊莎贝拉的贵族少女若有所思:“大师,您的意思是…我们修炼魔法时,过于执着咒语、手势、魔力回路这些‘法’的细节,反而可能遮蔽了感知更宏大‘道’的途径?就像只盯着手中雕刻的工具,却忘了感受整块璞玉的纹理?”
张灵枢颔首,眼中露出赞许:“善哉!正是此理。‘法’如舟楫,‘道’如江河。知‘道’之浩瀚,方能善用‘法’之舟楫,行于正途,抵达彼岸。若只知划桨,不明流向,终有倾覆之虞。”他看向安德烈,“你方才问如何感知?当心清静时,呼吸吐纳间,举手投足处,日月轮转,草木枯荣…何处非道?只是心尘蒙蔽,视而不见罢了。”
课堂在一种沉静的思索氛围中结束。学生们行礼告退,许多人眼中带着与来时不同的光芒,有困惑,也有初窥门径的欣喜。卡尔文·铁橡走在最后,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大师,若…若心中有仇怨难平,执着难消,是否就永远无法真正‘清静’?”
张灵枢看着他年轻却已显出坚毅的面庞,温和道:“‘清静’非无念,而是不被念转。仇怨执着亦是心念,觉察它,观照它,如同观云卷云舒,知其来去,不随其舞动。久而久之,其力自消。此亦是‘遣欲澄心’之功。你有此问,已是破执之始。”卡尔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恭敬行礼后离开。
夕阳的余晖将办公室染上一层暖金色。张灵枢刚整理完今日的授课手札,门便被轻轻叩响。
推门而入的并非学院人员,而是一位身着深紫色宫廷内侍服饰、面容肃穆的中年人。他步伐无声,举止间透着皇家特有的规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张灵枢大师,”内侍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口谕:感念大师于国于君之功,特于明晚于‘紫藤苑’设下宫廷私宴。陛下言,此宴非为酬功,乃长者与贤者叙话清谈,望大师拨冗莅临。”他双手奉上一枚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牌,其上以金漆勾勒着盘绕的藤蔓与星辰,正是进入特定宫廷区域的凭信。
张灵枢接过木牌,入手温润微沉。他心中了然,老皇帝尼古拉斯经过蚀种拔除与半月休养,身体虽仍虚弱,但精神显然已恢复不少。这场“非为酬功”的私宴,既是表达信任与亲近,恐怕也蕴含着更深层次的考量——无论是为帝国未来可能的“道法”之路,还是为那远遁的魔物与逆子。
“烦请回复陛下,”张灵枢将木牌收入袖中,平静道,“张某定当准时赴宴。”
内侍再次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