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知道,诸位如此做,也是为了讨生活。
这些日子,我们虽被关在此处,但一日三餐从未短缺,伤病者也得到医治。
老夫看得出来——”
陈友年看向沈潭,眼神诚恳。
“诸位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劫货,是为活命;不放我们走,是怕泄露此地。”
他深吸一口气,手在栅栏上握紧了些。
“老夫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在座所有商队之人,只要能平安离开,绝不会向官府透露半字。”
他声音提高,带着某种恳切的力度。
“我们可以立下字据,按上手印,发誓绝不泄露此地位置。
那些货物、银钱……就当是我们捐了,送给诸位,换一条生路。”
洞穴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
一个中年汉子站起身,走到陈友年身旁,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
“陈掌柜说的,就是我们大伙儿的意思。
我们家里都有老小,父母妻儿还在等我们回去……
只求一条生路。”
“对,只求回家。”
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带着压抑的哽咽。
萧闻璟的目光缓缓扫过栅栏后每一张脸。
那些人眼神虽然黯淡,但瞳孔里还燃着一点光——
想活下去!想回家!
他转向沈潭。
沈潭站在那里,脸上那道疤在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避开萧闻璟的目光,看向洞穴里的那些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阁下想说的,在下明白。”
他顿了顿,苏凌玥能感觉到他内心在纠结。
“陈掌柜说的……是实情。我们劫货,不杀人。不是不敢,是不愿。”
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突然苍老了许多。
“这里的人——”
他指向岩洞营地那边远远观望的妇孺。
“一百三十七口,没有一个是天生的匪盗。
有逃荒的流民,有被战火毁了家园的难民。
有在城里活不下去、被驱赶出来的匠人、佃户……
他们全是无家可归之人。”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在水池边浆洗衣物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很瘦,背脊微微佝偻,洗衣服的动作却利落有力。
“她叫秀娘,丈夫死在边关,婆家说她克夫,把她和女儿赶了出来。
我遇见她们时,小姑娘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抱在怀里,轻得像片叶子。”
沈潭的声音很平,没有煽情,只是在陈述。
“人越来越多,要吃饭,要穿衣,要活命。
我们试过在沙漠边缘垦荒,种出来的东西不够吃三天;
试过捕猎,猎物越来越少;
试过去城里找活计——”
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又冷又苦。
“没有户籍,没有保人,城里的人看我们像看瘟疫。
稍有聚集,就被衙役驱赶,棍棒相加。
有一次,我们十几个青壮想进城做短工,被当成流寇,关进大牢三天。
放出来时,有两个兄弟……没挺过去。”
岩洞里很静。
连远处孩童的嬉闹声都停了,仿佛整个洞穴都在听他说话。
“走上这条路,是今年开春的事。”
沈潭继续说,眼睛盯着地面。
“我们定了规矩:穷人的东西不抢,只劫商队;劫货不杀人;老弱妇孺绝不参与。”
他抬起头,看向栅栏后的陈友年。
“陈掌柜,你们是第一支。之后陆陆续续,一共七支。
货物我们拿了,人……不愿杀,但也不敢放。
关在这里,每日分你们口粮,看病疗伤,我们也得多养八十多张嘴……”
说完,沈潭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苏凌玥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
她看向白君泽,后者脸上惯有的轻佻笑意消失了,眉头微微蹙起。
冷影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陈友年沉默着。
洞穴里的商队众人也沉默着。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哥哥……是好人。”
众人转头。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从母亲身后探出头,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她瘦瘦小小的,头发枯黄,但眼睛很大,很亮。
小女孩的母亲——
轻轻推了推她的背,眼神里满是鼓励。
小女孩吸了口气,声音大了些,虽然还是害怕,但还是颤声道:
“我和娘……快要饿死了。是沈哥哥……给了我们饼吃,带我们来这里。”
那妇人走上前,搂住女儿的肩膀,看向萧闻璟四人。
“去年逃荒,我抱着囡囡走了三百里路。
树皮、草根都吃过,囡囡饿得天天哭。
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以为……我们娘俩要死在路上了。”
她顿了顿,眼眶有些红,但没掉泪。
“是城主——把他身上仅剩的最后半块干粮给了我们,又带我们来了这里。
这里虽然苦,但能活命。
囡囡能吃饱,能睡个安稳觉,能……能像个孩子一样笑。”
这时一个妇人走上前。
她年纪大些,背有些驼,手里还拿着未缝完的衣裳。
“我男人是泥瓦匠,城里修城墙时摔死了。东家只赔了三钱银子就…..”
她的声音发抖,手也在抖。
“是沈兄弟收留了我们。他说,在这里,只要肯干活,就有一口饭吃。”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光柱下。
他缺了条胳膊,空袖管在身侧晃荡。
“老夫从前是镖师,走镖时折了胳膊,东家嫌我没用了,把我赶走。
儿子战死了,儿媳改嫁,我一个废人,去哪里都是累赘。”
老翁声音沙哑。
“是沈小子不嫌弃,让我帮着看管仓库,记账。他说,老的经验,比年轻人的力气值钱。”
一个接一个。
瘸腿的木匠,被主家打聋了一只耳朵的绣娘,父母双亡、带着幼弟的少年,被夫家休弃、无处可去的妇人……
他们用最朴素的言语,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这不是一个匪窝。
这是一个由破碎之人勉强黏合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家”。
苏凌玥感觉到喉咙发紧。
她侧头看向萧闻璟。
他依旧站得笔直,侧脸线条冷硬如石刻,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白君泽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嘲弄,只有沉甸甸的东西。
栅栏后,陈友年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他身后的商队众人,有的低头,有的别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