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如同一片枯叶,在墨色的海河上无声滑行。岸上津门的灯火早已被浓重的夜雾与距离吞噬,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河水拍打船身那单调而冰冷的哗哗声。凛冽的河风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冰刀,穿透单薄的衣衫,切割着早已麻木的皮肤。
我蜷缩在所谓的“船舱”——一个仅能容身、散发着霉烂鱼腥和积水恶臭的狭小空间里,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船板。左肩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下,已经从剧痛转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和灼热,仿佛里面的血肉正在缓慢地坏死。体内的阴寒与高烧依旧在拉锯,让我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五内如焚,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艰难维持。
怀里的几样物件紧贴着胸口,冰冷的金属书卷、温润的木牌、硬质的笔记和钥匙,它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提醒着我所背负的一切。罗九指博古斋内堂的沉静,仁安里陋室的生死搏杀,如同刚刚褪色的噩梦,却又带着血淋淋的温度。
老船公在船尾沉默地撑着篙,身影在稀薄的星光下如同一截枯朽的树桩。他几乎不说话,只有竹篙破开水面的细微声响,以及他偶尔因用力而发出的、压抑的喘息,证明着他的存在。那双在码头时亮得吓人的眼睛,此刻也隐没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这种沉默,比喧嚣更令人不安。
我强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穿透黑暗,观察两岸的轮廓,判断船只行进的方向和速度。但除了影影绰绰、如同巨兽脊背般的河岸剪影,什么也看不清。河流在这里似乎变得异常宽阔,水流也似乎更加湍急了些。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因极度的疲惫和伤痛,意识即将被拖入深渊时,一直平稳行进的船只,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竹篙破水的声音停止了。
我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驱散,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握住了那卷银针。
“老丈?怎么了?”我压低声音,警惕地问道,目光死死盯住船尾那个模糊的身影。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缓缓将竹篙收回,横放在船上。然后,他转过身,面向着我。稀薄的星光勾勒出他干瘦的轮廓,那双眼睛再次亮起,如同黑夜中的两点鬼火,直直地投射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打量,也不再是交易达成后的漠然,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意味的……贪婪?
我的心沉了下去。
“小伙子,”老者的声音在寂静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平和,“你这伤……不轻啊。”
我没有接话,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右手悄然捻起了一枚银针。
“从津门逃出来的?”他继续问道,脚步极其缓慢地,开始向我所在的船舱位置挪动,“惹上麻烦了?官面上的?还是……道上的?”
每靠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鱼腥和衰老体味的气息就更浓一分。狭窄的船身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摇晃。
“老丈,钱已经付了,还请尽快开船。”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其中的紧绷感难以完全掩饰。
“呵呵……”老者发出两声干涩的、如同夜枭啼叫般的笑声,“钱,是付了。不过……老汉我撑船半辈子,这双招子还算亮。你怀里揣着的东西……恐怕比那十块大洋,值钱得多吧?”
他果然看出了什么!是在码头上就注意到了?还是刚才在黑暗中观察了我许久?
图穷匕见!
我不再伪装,猛地从船舱里站起身!虽然动作牵动了肩伤,带来一阵眩晕,但我必须占据主动,哪怕只是姿态上的!
“老丈这是什么意思?想黑吃黑?”我冷声道,右手蓄势待发。在这摇晃的船上,近身搏杀,我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老者停住了脚步,就站在船舱外几步远的地方。我们之间,隔着不足一丈的距离,在黑暗中无声地对峙。
“黑吃黑?言重了。”他摇了摇头,鬼火般的眼睛眯了起来,“老汉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宝贝,能让一个受了枪伤的后生,如此拼命,连津门都不敢待了?而且……你身上的味儿,有点特别,不像寻常的江湖客,倒像是……沾了地底下那些不干净东西的……”
地底下?!他连这个都能感觉出来?是信口胡诌,还是……真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我心中骇然,握紧银针的手心沁出冷汗。这老船公,绝非常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矢口否认,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河心,若他暴起发难,我胜算极低。
“不明白?”老者嘴角那诡异的笑容更明显了,“那让老汉我……亲自看看,不就明白了?”
话音未落,他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猛地向前一窜!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一只干瘦如同鹰爪的手,带着凌厉的指风,直直抓向我的面门!目标赫然是我藏在怀里的东西!
早有防备!
在他动的瞬间,我也动了!不是后退,而是迎着他对冲了半步!同时,一直蓄势的右手闪电般刺出!目标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抓来的手腕!
“离”卦银针,主迅猛爆发!我要的,就是打断他的攻势,制造混乱!
“嗤!”
银针精准地刺入了老者手腕的“内关穴”附近!虽然位置未必完全准确,但那尖锐的刺痛和瞬间的酸麻,让他发出一声闷哼,抓来的动作骤然变形!
而我,借着这对冲的势头,左肩不顾一切地猛地撞向他的胸口!
“砰!”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我感觉自己的肩膀像是撞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剧痛几乎让我瞬间失去意识!但老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撞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差点跌入河中!
小船因为这番激烈的搏斗而剧烈摇晃起来,河水哗啦啦地灌入船舱!
“小杂种!找死!”老者稳住身形,脸上那诡异的平和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狰狞的戾气!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悍勇,而且那银针的刺痛也激怒了他!
他不再留手,低吼一声,双掌一错,带着一股阴狠的劲风,再次向我扑来!掌风凌厉,竟隐隐带着破空之声!
这老家伙果然身怀武功!而且路子极野,狠辣异常!
我心头一紧,知道不能再留力了!在他双掌及体的前一瞬,我猛地将一直紧握在左手的《镇龙木》掏出,不再试图催动它那玄妙的波动,而是将它当作一块坚硬的板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老者面门!
与此同时,我脚下用力一蹬摇晃的船板,身体向后仰倒,试图避开他致命的双掌,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这是唯一的生路!哪怕重伤溺水的风险极大,也胜过在船上被这老怪物毙于掌下!
“啪!”
《镇龙木》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老者的鼻梁上!他发出一声痛极的怒吼,攻势再次一滞!
而我的身体,已经向后翻倒,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刺骨的寒意如同万千钢针,瞬间扎透四肢百骸!肩头的伤口遇水,更是爆发出难以形容的剧痛!我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呛咳着,抹去脸上的水渍。
只见那小船上,老者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暴跳如雷,正试图稳住摇晃的船只,恶毒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河中的我。
“妈的!老子看你往哪跑!”他咒骂着,抓起那根竹篙,如同标枪般,狠狠向我掷来!
竹篙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破开黑暗,直刺我的胸膛!
避无可避!
我绝望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死亡阴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汽笛声,毫无征兆地,从下游不远处的浓重夜色中,轰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