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像一把迟钝而固执的刀,仍在切割着阳城冬末的最后一丝寒意。
但春天终究是不可阻挡的,它藏在教学楼旁那几株玉兰树鼓胀的花苞里,藏在操场边新冒出的嫩草尖上,更藏在阳城一中开学日那鼎沸的人声里。
整个校园像一台被重新注入能量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和煦的阳光下发出欢快而亢奋的嗡鸣。
空气里,新书本特有的油墨香与少年少女们压抑了一整个寒假的笑闹声、打闹声、分享假期见闻的交谈声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种独属于此刻的、名为“青春”的浓烈醍醐味。
走廊里,男生们勾肩搭背,互相拍打着肩膀,大声讨论着寒假里玩过的游戏和新上映的电影;
女生们则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展示着新买的发卡和文具,银铃般的笑声一串串地飘散开来。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充满生命力的暖流之中,靠窗的第三排,却存在着一个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真空。
那个位置,曾经像被阳光偏爱的舞台,总是坐着一个像小太阳一样耀眼的女孩。
她会把阳光揉碎在发梢,会把笑容洒满整个课桌。
但现在,那里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牢牢笼罩。
桌椅都还在,甚至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干净到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仿佛有人每天清晨都来此进行一场徒劳的、充满仪式感的清扫。
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反常的洁净,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慌的空旷。没有人敢靠近,那片区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连光线都绕着走。
周围的笑声、讨论声、打闹声,传到这片区域边缘,便被这死寂吞噬,形成一种刺耳的对比,让每一个注意到它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
陈潇坐在新座位上,与那个空位隔了一条窄窄的过道。
他没有翻开崭新的课本,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却如鹰隼般,死死锁定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他的面容平静无波,仿佛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冰像,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但在这层极寒的冰壳之下,一场高速运转的逻辑风暴正在席卷他的整个大脑。
他不是在沉溺于悲伤,他是在狩猎。
那份因橙小澄的突然消失而掀起的滔天怒火,被他用极致的理智压缩成一块密度惊人的寒冰,而冰层之下,是即将喷发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火山。
他的思绪像一台超级计算机,飞速地回放着每一个细节。那张匿名发到他手机上的照片,像素并不高,但背景里的教学楼墙壁纹理却异常清晰,这说明拍摄距离很近。
发送的时间是上周五下午五点三十分,正是放学后不久。
橙妈妈在电话那头,从最初的焦急到听到“照片”二字后瞬间的冰冷与沉默,那反应绝不正常。
还有周诗诗,那天在巷口,她“偶遇”自己时,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得意与不安的微表情,当时他并未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疑点。
所有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重组,最终编织成一张指向唯一猎物的大网。
他想起橙小澄,那个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的女孩,曾义无反顾地向他奔来,试图温暖他那座冰封的孤岛。
她会笨拙地给他带早餐,会在他被难题困住时递上一张写着“加油”的纸条,会在他被全世界误解时,坚定地站在他身边,说:“我相信你。”
而现在,那团火焰被人粗暴地吹熄了,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吹火的人,让他付出代价。
不是以牙还牙的报复,而是要用规则和智慧,将对方的伪装一层层剥下,让她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刘星雨作为新同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强行钉在椅子上的木板。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一次搏动都像一记重锤,敲打着她脆弱不堪的勇气。
她偷偷用余光瞥向陈潇的侧脸,那紧绷的线条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那是一种混合着悲伤与愤怒的、极具压迫感的气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橙小澄,那个总是笑着的、人缘很好的女孩。
她也知道陈潇,那个孤僻、冷漠但成绩优异的少年。
她更隐约听说过,他们之间似乎有些什么。
而现在,那个女孩消失了,这个少年变得更加冰冷。
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或者“节哀”,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怕自己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像一根针,刺破他看似平静的表象,引来无法预料的爆发。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胸口,让她一阵晕眩。
最终,她鼓起了此生最大的勇气,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笔记本和一支笔,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推到了两人课桌的中间线上。
这是一个无声的、笨拙的“和平协议”,是她能做出的、唯一的靠近。
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表达一份微不足道的善意。
不远处,周诗诗正被几个女生簇拥着,她刻意放大了自己的笑声,那笑声像一串串镀金的铃铛,在教室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试图吸引某个人的注意。
她穿着新买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淡妆,俨然是人群中的焦点。
“哎呀,这个寒假我爸妈带我去了三亚,那海真是蓝得不像话!”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陈潇的反应。
见陈潇毫无动静,她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橙小澄怎么回事啊,今天也没来报到,给她发消息也不回,不会是转学了吧?”她的语气里带着虚假的关切,但眼神里却藏不住些许幸灾乐祸。
“谁知道呢,可能家里有事吧。”旁边的女生随口应道。
周诗诗撇了撇嘴,目光再次飘向陈潇,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和赤裸裸的挑衅,仿佛一个已经赢得全场的胜利者,在欣赏对手的落魄。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时,她脸上的笑容会有一瞬间的凝固,快得像幻觉。
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显出来,仿佛那手机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未知的审判。
她是在等待陈潇的崩溃,还是在恐惧他的反击?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只知道,那个空位,像一双眼睛,在无声地盯着她。
“叮铃铃——”
上课铃声像一道赦令,瞬间解放了教室里所有躁动的灵魂。
同学们如潮水般涌出教室,奔向操场。周诗诗也和她的朋友们嬉笑着,挽着手臂走了出去,经过陈潇身边时,她的脚步甚至没有些许多毫的停顿,只是嘴角那抹得意的笑意更深了。
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埋头刷题的学生,陈潇才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没有发出些许多余的声响。他没有走向周诗诗离开的方向,也没有收拾自己的东西,而是径直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教师办公室。
他的背影挺拔而决绝,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星雨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单却又无比坚定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一场战争,已经无声地开始了。
而他,是那个要去拿回自己太阳的战士。
她看着自己推到中间线上的笔记本,陈潇没有碰,也没有推开,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那里,像一道脆弱的休战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