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小澄的离开,并非一场盛大的告别,而更像是一束光的骤然抽离。
教室里依旧人声鼎沸,一切都未曾改变,但陈潇的世界,却被抽离了最核心的色彩与温度。
那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习惯了在阳光下行走的人,突然被置于一片清冷的月色之下,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轮廓分明,却也失去了原有的暖意。
陈潇的同桌又成了刘星雨。
一个像月光本身一样的女孩,安静、皎洁,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她不像橙小澄那样,会用一连串的问题和叽叽喳喳的分享来填满所有缝隙。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静默。她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株倔强的白杨,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课桌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于纪律的修行。
陈潇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那是一种因极度紧张而绷紧的弦,轻轻一触,便会发出颤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面前的物理课本上。
他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极淡的、像雨后青草混合着廉价肥皂的味道,干净,却也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贫瘠。
第一节课,是数学。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粉笔末在阳光中飞舞,像一场微型的雪。
陈潇听得心不在焉,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橙小澄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上:“到了,勿念。”
简短的三个字,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下意识地转了转笔,这是一个他思考时无意识的习惯。
“咔哒。”
一声轻响,他手中的笔滑落,掉在了两张课桌之间的缝隙里。
他正要弯腰去捡,一只纤细的手却比他更快。
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似乎在鼓起全部的勇气,然后才迅速地探入桌底。
陈潇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手,它很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手腕上能看到一道浅浅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旧痕。
刘星雨捡起了笔,却没有立刻递给他。
她只是将笔握在手心,低着头,仿佛那支笔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陈潇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抖,像受惊的蝶翼。
“给我。”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他的声音惊到。
她慌忙抬起手,将笔递了过来。
在交接的瞬间,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手背。那是一种冰凉的、带着些许湿润的触感,像一片雪花,在他的皮肤上融化,留下了一转瞬即逝的凉意。
“谢……谢谢。”她几乎是立刻就收回了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那红色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
“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吗?”陈潇看着她,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这句话,他曾对橙小澄说过,也曾对刘星雨说过,但此刻,它似乎有了新的重量。
刘星雨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但陈潇看到,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这便是他们成为同桌的第一天,一场由掉落的笔、指尖的触碰和一句“好朋友”构成的,静默的交响。
接下来的日子,这首交响乐在无声中继续谱写。
陈潇发现,刘星雨的观察力惊人得敏锐。
她能在他因为“神秘人”的事情而烦躁,将书翻得哗哗作响时,不动声色地将一杯温水推到他的手边;
她能在他打完篮球,满身是汗地回到座位时,从桌洞里拿出一包早已准备好的纸巾;
她甚至能在他因为一道难题而锁眉时,将自己做好的、步骤清晰的草稿纸,悄悄地移到他的视线边缘。
她从不言语,只是用这些细微到极致的动作,表达着她的关心。
她的关心,不像橙小澄那样是热烈的、直白的太阳,而更像是一轮清辉遍洒的月亮,温柔地、无声地,照亮他每一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而陈潇,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份静默的温柔。
一天下午,英语课。
老师正在讲解一篇关于“微光”的阅读理解。
老师让同学们用“微光”造句。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人主动举手。
陈潇的目光,却落在了身旁的刘星雨身上。她正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
“刘星雨同学,你来试试。”英语老师突然点了她的名。
女孩的身体瞬间僵硬,像被按了暂停键。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惊慌和无措,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坐下吧。”老师并没有为难她。
刘星雨如蒙大赦,迅速地坐了下来,头埋得比任何时候都低,肩膀微微颤抖着。
陈潇能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下课后,陈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女孩。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微光,它的意思是‘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他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刘星雨的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眶里还含着泪。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你刚才在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他问。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笔记本推到了他的面前。
陈潇低头看去,只见那一页的顶端,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he is my glimmer in the endless night.”(他是我在无尽黑夜里的微光。)
那一瞬间,陈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向刘星雨。
女孩的眼里,有羞涩,有胆怯,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碎的真诚。
他忽然明白了。
她所有的观察,所有的关心,所有无声的陪伴,都源于这句她不敢说出口的话。
她不是月亮,她只是在他这颗“行星”周围,努力反射着他光芒的、一颗小小的卫星。
“你写得很好。”
他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句普通的英文造句。
“比老师给的例句,要好得多。”
说完,他便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之后,刘星雨的眼泪,终于决堤。
但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理解、被看见后,喜极而泣的泪。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将所有的委屈、爱慕和此刻的巨大喜悦,都融化在了无声的泪水里。
放学后,陈潇习惯性地走向了教学楼旁的围栏。
那里,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正在草丛里追逐着一只蝴蝶。
那是橙小澄曾经命名为“小言子”的流浪猫。
橙小澄走了,但陈潇却无法停止这个习惯,仿佛只要继续着,那个女孩就从未离开。
“咪咪咪。”他蹲下身,学着橙小澄的样子叫着。
小猫亲昵地跑过来,用头蹭着他的裤腿。陈潇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橙小澄在这里叽叽喳喳的样子,想起了她把鸡腿递给小猫时那兴奋的神情。
原来,有些人,已经像空气一样,渗透进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在失去时,才能感受到窒息般的疼痛。
“陈潇?”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陈潇回头,看到了抱着书包的刘星雨。她没有走,而是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
“你怎么还没回家?”他问。
“我……我看你往这边走,就……”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陈潇明白了,她是在担心他,就像他曾经担心她一样。
陈潇的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他站起身,对她说: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两人并肩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一路无话,但气氛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尴尬。
刘星雨的脚步不再那么拘谨,她甚至敢稍稍抬起头,看看天边被染成金色的云。
“陈潇,”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
陈潇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总是低着头的女孩,竟然能看穿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
他侧头看她,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敏锐和关切。
“没什么。”他习惯性地选择了回避。
刘星雨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说:“如果……如果你想说的话,我……我愿意听。”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触碰到了陈潇内心最柔软的锁孔。
他看着她,女孩的眼神清澈而真诚,没有些许杂质。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并不需要总是独自一人背负所有。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不是因为帮助,不是因为礼貌,而是因为一份纯粹的、被理解的感动。
刘星雨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低下头,心脏砰砰直跳,却用力地点了点头。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渐浓。
陈潇看着身旁的女孩,她依旧安静,却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提点、时刻鼓励的脆弱存在。
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成为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朋友。
这静默的交响,正在奏响最动人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