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冬天,没有阳城那种清冽的、爽朗的干爽。
它是一种湿冷的,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散发着霉味的毛巾,蛮横地、无孔不入地,贴在人的皮肤上,将那股阴冷的、黏腻的寒意,一点一点地,直往骨头里钻。
橙小澄走在江城一中的校园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植入这片陌生土壤的、格格不入的异乡人。
这里的建筑,大多是老旧的、苏式风格的红砖楼,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在潮湿空气中疯狂滋生的青苔。
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被脏水浸透了的、洗不干净的抹布,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没有生气的色调里。
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和一句句她听不懂的、语速极快的方言。
那些声音,像一群嗡嗡作响的、看不见的苍蝇,在她耳边盘旋,将她,与这个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
她像一个透明的幽灵,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没有人看她,没有人注意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她曾经,在阳城一中的校园里,也是一道风景。
她有最好的朋友,有熟悉她的老师,有无数个会笑着和她打招呼的同学。
而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孤独的符号。
这种被彻底“抹去”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恶意,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惧。
中午,食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她不习惯的、混杂着各种香料和辣椒的辛辣气味。
那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反胃的恶心。
她端着餐盘,在长长的队伍里,麻木地,向前移动。
打菜窗口里,那些红彤彤的、油汪汪的菜肴,在她眼中,都像一团团,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蠕动的怪物。
她最终,只打了一碗白米饭,和一份看起来最清淡的、清炒白菜。
她找了一个最角落的、无人问津的位置坐下。
周围,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用她听不懂的方言,高声地谈笑着,分享着彼此餐盘里的美食。
那热闹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场景,却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反衬出她那片,死寂的、孤单的,荒原。
她用筷子,夹起一筷子白菜,放进嘴里。
那股,她不习惯的、带着些许辛辣的调味料,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炸开。
那不是阳城那种,温和的、带着甜意的调味。这是一种,霸道的、侵略性的、充满了陌生城市气息的味道。
她再也吃不下去。
她端着那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周围人那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中,狼狈地,逃离了食堂。
夜晚,宿舍。
宿舍是四人间,她的室友们,都是地地道道的江城女孩。
她们热情,开朗,对橙小澄,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客气的友好。
但这份友好,却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玻璃,将她,与她们的世界,清晰地,隔离开来。
晚上熄灯后,是她们的“夜谈时间”。
她们聊着,她不认识的本地明星;她们讨论着,她没听过的网络热梗;
她们分享着,彼此之间,那些充满了默契的、只有她们才懂的小秘密。
她们的笑声,她们的窃窃私语,在黑暗的宿舍里,像一首,她永远无法学会的、陌生的歌谣。
橙小澄,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她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但她知道,她们都知道,她没有。
她像一个,被关在隔音玻璃房里的观众,能清晰地看到,听到,外面那个热闹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世界,却,永远也无法,融入其中。
失眠,成了她的常态。
每一个夜晚,对她而言,都像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当宿舍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室友们那均匀的、平稳的呼吸声时,橙小澄的脑海里,才会,不受控制地,开始,放映那部,只属于她和陈潇的,无声的电影。
她没带手机。
她只能,依靠记忆。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翻看着那些,她和陈潇的聊天记录。
她想起了,他发给她的,第一条消息:“在?”
她想起了,他在音乐教室,为她弹奏那首无声的、只属于她的钢琴曲时,那修长的、在黑白琴键上舞动的手指。
她想起了,他在天文台,指着那片浩瀚的星空,对她说:“你看,那颗是北极星。”
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无比甜蜜、无比幸福的回忆,此刻,却像一把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小小的刀,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割在她的心上。
每一刀,都让她,鲜血淋漓。
她想起了,他发给她的,最后两个字。
“等我”。
这两个字,像一剂,已经失效了的、麻醉剂。
在最初的几天,它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唯一的勇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江城这湿冷的、无情的空气,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身体与灵魂,这两个字,也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温暖的光芒。
它开始,变得遥远,变得模糊,变得,像一个,她自己编造出来的、美丽的谎言。
他,真的在等吗?
这个念头,像一株,在黑暗中,疯狂滋生的、有毒的藤蔓,紧紧地,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开始,怀疑。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深夜里,问自己。
转学,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哭,没有闹,而是,冷静地,和母亲谈一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她能更勇敢一点,更坚定一点,去守护,她和陈潇之间,那份,她视若珍宝的爱情,结局,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的软弱。
她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赤着脚,走到了冰冷的、没有些许温度的窗前。
窗外,是江城那片,永远也看不透的、深沉的夜色。
远处,霓虹灯闪烁,像一片,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星海。
那里,没有一颗,是她的北极星。
她将脸,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布满了水汽的玻璃窗上。
那股湿冷的、黏腻的寒意,透过皮肤,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
她忽然,无比地,想念阳城。
想念阳城那,清冽的、干爽的,冬日的阳光。
她想念他,想念得,心,都快要碎了。
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微不足道的理由。
她转过身,看向那个,被外婆,锁在客厅里的,深红色的木柜子。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第一次,闪过了些许,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