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陇西地界,风声便骤然变了调。
不同于凉州旷野的呼啸,这里的风穿过层叠的峡谷,竟发出一阵阵酷似婴孩啼哭的呜咽,钻心刺骨,搅得人不得安宁。
林小棠的巡讲团在一处名为“鸦儿谷”的偏僻山谷外扎营,谷中百姓对她们这些外来者充满了警惕与疏离。
他们不谈鬼神,却对某些禁忌讳莫如深。
当宣传司的干事试图向村民解释“天花”并非诅咒,而是一种可防可治的疾病时,一个老者只是浑浊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指了指嘴巴,做了个封口的动作,便转身走开。
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弥漫在整个山谷。
几天后,一个胆大的半大孩子偷偷塞给林小棠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上面用木炭画着一座小庙,庙里关着几个小人儿,每个小人儿的耳朵和嘴巴都被打上了叉。
孩子指了指谷深处,眼中满是哀求与恐惧。
林小棠心头一沉,立刻找来当地向导询问,这才得知了一个惊悚的秘密。
谷里有座“哑童庙”,专门收养那些生来便不能言语、听不见声音的孤儿。
名义上是慈悲供养,实际上却是将他们视为“不祥之物”,终身囚禁,因为当地流传着一种恶毒的宿命论——“其耳不通天,其口不言圣,乃神罚之体,天弃之人。”
林小棠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她自己的病曾让她被视为拖累,她最能体会那种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她不顾随行人员的劝阻,当夜便带人,循着那孩子所指的方向,直奔山谷深处。
“哑童庙”与其说是一座庙,不如说是一座地牢。
阴森的石墙上爬满了青苔,空气里混杂着霉味与腐烂的馊食气味。
推开一扇朽烂的木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借着火把的光,林小棠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间潮湿的半地下石室里,十几个瘦骨嶙峋的孩童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上。
他们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三四岁光景,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麻衣,眼神空洞而麻木,像一群被遗忘了的牲畜。
最刺痛林小棠眼睛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系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冰冷的字——“废”!
这一刻,仿佛有根钢针狠狠扎进了林小棠的心脏。
她想起自己病重时,哥哥林昭是如何背着她走遍山路求医,是如何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小棠不怕,哥在”。
而眼前的这些孩子,他们不仅听不见安慰,甚至被刻上了“废物”的烙印!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没有怒吼,也没有斥责看守,只是缓缓蹲下身,试图去触摸一个离她最近的小女孩。
那女孩像受惊的野猫一样缩了回去,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护住手腕上的铁环,仿佛那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
林小棠的心,碎了。
当夜,她点着油灯,含泪写就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函,直呈京城御前。
信中,她没有控诉当地的愚昧,只字未提惩罚谁,而是泣血恳求,请求朝廷在鸦儿谷特设一所“无声学堂”,让这些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也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信到京城,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思想改革司负责人刘知远第一个站出来,面露难色:“陛下,此事……恐怕难行。如今在各地推行黎明书院,让四肢健全的百姓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尚且不易,何况是去教一群聋哑的‘神弃之人’?这无异于缘木求鱼,恐怕会耗费巨额钱粮,却徒劳无功,反而动摇百姓对新政的信心。”
刘知远的话代表了大多数官员的看法,务实,却也冷漠。
林昭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
他没有看刘知远,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殿下的太医院正:“朕问你,医者可有办法让盲人复明?可有办法让跛者行走?”
太医院正连忙出列,躬身道:“回陛下,部分可医,部分难愈,但医家从不因其难而弃之。”
“说得好!”林昭猛地一拍龙案,声如惊雷,“若医者能让盲人复明、跛者行走,为何朕的学堂,不能让聋者识理?!”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满朝文武:“他们生来听不见世间的声音,不是他们的错!是这个病态的旧时代,夺走了他们生而为人的权利!朕要建的,是一个不能抛下任何一个子民的新朝!朕的妹妹在信中说,他们只是被关在了无声的世界里。好!那朕,就要给他们一道能看见的光!”
随即,林昭连下三道圣旨!
第一,即刻调集全国精通手语、善于图画教学的塾师、画师,星夜赶赴陇西,以朝廷之名,限一月内汇编出第一部《形声启蒙图册》!
第二,拨付专款,将那座囚禁孩童的“哑童庙”彻底推平,在其原址上,建造大明第一所特殊启蒙书院!
第三,他亲笔在给林小棠的回信上批注了一行大字,并下令将此话传遍天下:“他们听不见声音,但看得见光。”
半月后,崭新的书院在鸦儿谷落成。
开学那日,山谷里的百姓远远围观,脸上写满了怀疑与嘲弄。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学究更是摇头嗤笑:“对牛弹琴,荒唐,荒唐至极!”
林小棠站在窗明几净的讲堂上,面对着十几个眼神怯生生的孩子。
他们已经洗漱干净,换上了新衣,但手腕上被铁环磨出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是缓缓抬起双手,用这些天刚刚学来的、尚不熟练的手势,比出了第一个词。
她的食指,先是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稳稳地指向了面前每一个孩子。
这个手势代表的词是——“人”。
孩子们瞪大了迷茫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林小棠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终于,那个曾被她吓到的小女孩,颤抖着举起了自己的小手,笨拙地模仿起来。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模仿。
就在这时,那名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像疯了一样,从座位上冲到墙边,捡起一截不知谁掉落的炭条,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雪白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划下三个她刚刚用“眼睛”学会的字。
我——是——人!
写完,她回过头,看着墙上的字,又看看自己的手,仿佛不认识了一样。
下一刻,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了五年之久的泪水,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嚎啕不止!
那无声的哭嚎,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全场死寂!
那个先前还在嗤笑的老学究,此刻呆若木鸡,嘴巴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直作为志愿者默默搬运桌椅的赵四爷,看着那三个字,看着那个痛哭的女孩,这个见惯了尸山血海的男人,眼圈瞬间红了。
他默默摘下头上的布巾,走到教室的角落,对着那面墙,对着那些孩子,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坐下去,无声叩拜。
远在京城的柳如是,收到林小棠的信后,彻夜未眠。
她将此事写成了一篇名为《无声惊雷》的纪实文章,刊发在了最新一期的《黎明快报》头版。
文中,她这样写道:“从前,他们说这些孩子是‘神不要的’。可今天,在这座无声的学堂里,他们用看得见的方式,向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呐喊。他们第一次,自己选择了‘要做人’。”
文章一出,举国震动!
无数人被这个故事刺痛,又被这份新生所感动。
短短数日,各地官府竟主动上报了大量过去被隐藏、被忽视的残疾孩童名单,纷纷请求朝廷将他们也纳入助学计划之中。
数日后,林昭又收到一份奇特的奏报。
原“哑童庙”的一名看守悔过自新,主动上报,说曾在庙后山洞深处发现过一块石碑,上面用一种极古老的文字刻着一句话。
经翰林院的学者破译,那句话竟是:“听不见者,方得闻大道。”
这本是百年前某个隐修僧人故弄玄虚所留,却被后世愚民曲解为“聋哑不祥”的铁证。
林昭下令,将这块石碑原封不动地移至新书院门前,并亲手在碑上题跋,笔走龙蛇,力透石背:
“神曾以此话欺人,今我以此话救人。”
石碑立起的那一夜,林昭的脑海中,久违的系统提示音悄然响起。
【叮——!
检测到【全民启蒙工程】首次实现对残障群体的认知覆盖,打破宿命论思想钢印,触发深层社会共鸣!】
【核心理念“人人生而平等”获得关键性实践证明!】
【改革进度条暴涨+8%!当前总进度:72%!】
京城,皇宫,深夜。
林昭处理完一日的政务,正准备休息,刘知远却拿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情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陛下,”他将卷宗呈上,“这是各地黎明书院最新的教学反馈。”
林昭随手翻开几页,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很好,学生们不再相信怪力乱神,开始用格物之法探究万物,这是思想解放的一大步。”
“陛下圣明。”刘知远躬身,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压低了声音,“但……臣在整理这些反馈时,发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共通点。各地教师都提到,学生们在抛弃了旧神之后,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新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