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钟声,不像晨钟暮鼓那般浑厚悠长,反而透着一股子刮骨钢刀般的尖利,一声声,仿佛不是敲在铜上,而是敲在人的天灵盖上。
林小翠几乎是瞬间从被窝里弹起,她一把推开窗,寒风裹着雪粒子灌了进来,那诡异的钟声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得愈发清晰。
不是黎明书院,也不是城楼军号,源头竟是城西那片埋葬了无数冤魂的乱葬岗!
“备马!”她当机立断,利落地穿上皮袄,眼神锐利如鹰。
玄冥会虽倒,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任何异动都可能是一场复辟的信号。
然而,当她带着一队宣传司的精干人员赶到城西时,看到的景象却让她猛地勒住了马缰。
钟声来自乱葬岗边缘的一座破败小庙,但庙前空地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邪教徒集会,也没有什么阴森的仪式。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乱葬岗入口处,那棵被雷劈掉一半、状如鬼爪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堆起了一座小山。
那是一堆木雕的神像、画着诡异符文的黄纸符箓、已经熏得漆黑的铜制香炉,甚至还有几个用来装“神血”的陶罐。
百余件曾经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神物”,此刻就像一堆无人认领的垃圾,被悄无声息地丢弃在这里。
几个最早被钟声惊动的村民正远远地围着,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与一丝莫名的解脱。
“是……是谁干的?”一个老农颤声问。
“不知道,昨晚半夜就听见有动静,还以为是闹鬼,谁敢出来看……”
林小翠翻身下马,缓步走到那堆“神物”前。
她认得其中一尊缺了半边脸的泥塑,那是“百目鬼母”,据说能保佑孩童平安,代价是每年需供奉一对活的燕子。
可谁都知道,那“燕子”,指的便是那些体弱多病的婴孩。
她没有下令掩埋,更没有下令销毁。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那一张张既害怕又渴望的脸,让她瞬间明白了昨夜那些人的心思——他们想丢掉这些梦魇,却又不敢亲手砸碎,只能趁着夜色,偷偷地送到这片鬼神汇聚之地,仿佛这样就能撇清关系。
斩草,必须除根!祛魅,就不能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
林小翠深吸一口气,站上一块凸起的岩石,清亮的声音盖过了风雪:“乡亲们!这些东西,我们拜了它多少年?它可曾让我们吃饱过一顿饭?可曾让我们少交过一文苛捐杂税?”
人群一阵骚动,无人应答。
“它们骗了我们的爷爷,骗了我们的爹,现在还要来骗我们的儿子孙子!”林小翠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它们不是神,是趴在我们骨头上吸血的蛆!今天,我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请各位,亲手送这些骗了我们三代人的东西,最后一程!”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
一传十,十传百。
起初只是附近的村民,后来,十里八乡的百姓竟都扶老携幼而来。
他们不再空着手,有的提着褪色的布包,有的抱着积满灰尘的竹篮,里面装的,赫然都是曾被他们供奉于堂屋正中,日夜叩拜的“家神”!
一个时辰后,当林昭闻讯亲至现场时,老槐树下的空地已经汇聚了数千人。
他们沉默地肃立着,手中紧紧握着那些曾经代表着希望与恐惧的旧物,却迟迟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前。
那是一种根植于血脉深处的畏惧,即便理智上已经觉醒,情感上却依旧难以割舍。
林昭没有多言,他拨开人群,径直走上临时用土石搭起的高台。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不讲一句家国大义,也不谈什么科学道理,只用最平实的声音,问了一句:
“你们当中,有谁家,是因拜神而免过了饥荒的?”
寂静。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黄沙,掠过人群,发出呜呜的声响。
“有谁家的孩子,是因为虔诚献祭,而活到今天的?”
死一样的寂静。
许多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紧咬,眼中血丝毕现。
这个问题,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每个人心底最深的伤疤上。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声压抑的抽噎。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蹒跚着走出人群,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她走到台前临时挖出的巨大火盆旁,颤抖着解开布包,露出一尊狰狞的石雕娃娃。
“我儿七岁那年,发高烧,玄冥会的香头说他命里犯冲,要抬进石室里给‘石母娘娘’做干儿子,才能保命……”老妪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他们说,他是‘神选之子’。”
她停顿了一下,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我现在知道了,他不是被选去享福的……他是被选去死的!”
话音未落,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尊石雕娃娃狠狠砸进了火盆!
“砰”的一声闷响,仿佛砸碎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映红了老妪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也映红了周围数千双通红的眼眶。
“烧了它!烧了这吃人的东西!”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
“我家的‘送子观音’,送走了我两个闺女!”一个壮汉怒吼着,将一尊瓷像摔进火里。
“还有这个‘五谷神’!拜了它一辈子,我全家差点饿死!”
人群彻底沸腾了!
他们像是要将积压了数百年的恐惧、悲愤与屈辱,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一件件“神物”被投入火盆,木雕在烈焰中扭曲、爆裂,发出“噼啪”的哀嚎;符箓化为黑蝶,纷飞着散尽;铜器与铁器在高温中逐渐熔化,闪烁着诡异的红光。
就在这时,赵四爷分开人群,他身上竟穿着一件粗麻孝衣,仿佛在为谁戴孝。
他走到火盆边,对着林昭深深一躬,然后哑着嗓子道:“陛下,请让罪臣来主持这场祭礼。”
林昭默然点头。
赵四爷从旁边拿起一把长长的铁钳,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夹起一尊刚刚被扔进去、尚未完全燃烧的黑龙雕像,高高举起,声若洪钟:
“这是‘黑水龙王’!当年在黑石滩,它吃了我亲弟弟赵老五!”
“轰!”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许多经历过那场祭祀的人,当场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又夹起一尊面目慈悲的女神像,烈焰正从神像的七窍中喷出。
“这是‘天眼娘娘’!它说我妻子冲撞神灵,逼得她半夜投了井!”
他的声音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彻骨的悲凉,像是在宣读一份迟到了太久的罪状。
“这是‘通灵碑’的碎片!它用神谕的名义,在凉州各地,关过三百多个无辜的孩童!”
每报出一个名称,便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新的哭声与怒骂。
那些虚无缥缈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血淋淋的现实撕开了伪装。
这不再是焚烧神像,而是一场公审,一场对旧时代所有罪恶的公开清算!
当最后一只香炉被烧得通红,化为一滩扭曲的铜汁在盆底流淌时,赵四爷扔掉铁钳,对着熊熊烈火,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冤魂的土地,重重地跪了下去,连叩三记响头。
“从此以后,我赵家供的,是书案,不是神龛!”
他的身后,数千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他们不是在拜火,也不是在拜任何人,而是在与那个愚昧、黑暗、人不如狗的过去,做最后的告别。
人群后方,思想改革司负责人刘知远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手中的笔却稳如泰山,飞快地记录着这一切。
他身后的书吏,则在暗中清点着被焚烧的神物清单。
“陛下,”刘知远走到林昭身边,压抑着激动,“臣建议,以今日为期,立为‘除妄日’。每年此日,在全国各地举行类似仪式,让百姓亲手焚尽愚昧,铭记历史!”
林昭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点了点头,却又加了一句:“允。但有一条,仪式只许引导,不许强制;清点只录总数,不记名姓。我们要的,是百姓心甘情愿的觉醒,而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服从。”
【叮——!】
【检测到大规模、自发性信仰祛魅行为,触发连锁反应!】
【关键技能【信念重塑】效果大幅提升!】
【区域状态变更:凉州全域信仰倾向已由“神权残余”正式转为“理性主导”!】
【改革进度条+5%!
解锁新政策模块:全民基础医疗体系(初级)!】
夜深人静,京城天牢。
墨无尘整夜未眠,他伫立在狭小的监舍窗前,面朝着凉州火场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火光早已熄灭,但他似乎仍能看到那股烧尽一切的信念之焰。
次日清晨,负责看管他的狱卒惊恐地发现,这位前朝国师竟在监牢的墙壁上,用指甲划破手指,以血为墨,写下了一行字:
“火能烧尽假神,烧不尽人心之怯。”
消息传到林昭耳中,他只是沉默片刻,随即下令:“将这句话拓印下来,一字不差地刻入即将于凉州兴建的‘黎明碑林’,就刻在‘人人生而平等’那块碑的背面。”
凉州的火燃尽了旧日的鬼神,新生的希望随着《黎明快报》传遍了新朝的每一个角落。
林小棠的巡讲团在完成了凉州的使命后,也并未停歇,继续向西而行。
她们的下一站,是更为偏远、山势更为险峻的陇西地界。
那里的风,似乎比凉州更加阴冷,流传的故事里,没有吃人的龙王,也没有惑人的鬼母,只有一些更加古老、更加诡异的传说。
据说,在陇西最深的山谷里,风声会变成婴儿的啼哭,而那里的百姓,不拜神,不信鬼,只信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所有忤逆者变成哑巴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