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气氛陡然从新朝初定的昂扬,转为边关告急的凝重。
巨大的北疆舆图被迅速铺展在中央长案上,烛火摇曳,将山川、关隘的影子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
“陛下,这是北疆雪原的态势图。”军师陆青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杆,指向地图上大片标注为“未勘探雪域”的区域,“往年雪原消融,最早也要在惊蛰之后。今年倒春寒未至,立春刚过便大规模融雪,导致牧民的牲畜失去了过冬的草场,不得不提前南迁。这确实是天灾。”
楚月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此刻却眉头紧锁,身上散发着凌厉的战意:“天灾?我看未必!这几十万牧民与其说是南迁,不如说是南侵!前锋已与我雁门关守军发生数次冲突,抢夺粮草,其行为与乱匪无异!依臣之见,当立刻增兵北上,以雷霆之势将其击溃,以儆效尤!”
她的话掷地有声,代表了军方最直接、最强硬的态度。
这亦是旧时代处理边患的惯常思路——打,打到服为止。
林昭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几个用红圈标注出来的地点——雁门关、云中城、马邑郡。
这几处是北疆防线的核心节点,也是此次军报中粮仓告急最严重的地方。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静立的苏晚晴,声音沉稳:“晚晴,户部和政事堂的记录,这几处粮仓,秋收后入库多少,按军需调拨,应还剩多少?”
苏晚晴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薄薄的报表,上面的数据清晰无比。
“回陛下,按账目,雁门关三大粮仓,存粮足够三万大军足食半年。即便加上临时增派的巡防营,也至少还有四个月的余量。云中城和马邑郡的情况也大致相同。”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地方上报‘粮草告急’,与中央的账目,至少有三个月的差额。这太不寻常了。”
“三个月?”陆青倒吸一口凉气,“如此巨大的亏空,若非弥天大谎,便是有人监守自盗,而且是把整个粮仓都快搬空了!”
楚月凤目一寒,瞬间明白了什么:“好啊!我说前线将士为何会因粮草短缺而与牧民起冲突!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陛下,请准许臣带兵前去,先斩了那帮贪官污吏,再驱逐胡虏!”
“不。”
林昭轻轻吐出一个字,打断了楚月激愤的请战。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轻轻点在雁门关的位置,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千里之外的真实景象。
“现在去斩了他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为什么?”楚月不解。
“因为火已经点起来了。”林昭缓缓道,“你想想,北疆的军民此刻最缺的是什么?”
“粮食!”
“对,是粮食。他们看到的是南迁的牧民在抢粮,听到的是粮仓空虚的流言。这个时候,你带着大军过去,杀了几个地方官,粮仓里依旧没有粮食,百姓会怎么想?”
林昭自问自答,声音冰冷:“他们会想,新皇帝的刀,只会砍人,变不出粮食。他们会更加恐慌,甚至会觉得,与其跟着我们饿死,不如开城投降,换一条活路。”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楚月心头的怒火,也让在场众人遍体生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问题,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动摇国本的阴谋!
敌人算准了天灾发生的时间,利用手中的职权制造了人祸,再煽动舆论,试图引爆边境,让林昭刚刚建立起来的“仁君”形象,在一场巨大的饥荒和兵乱面前,彻底崩塌。
这比赵子安的谋逆,更加阴险,更加歹毒!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呈上一份密报:“陛下,舆情司柳卿,急件。”
林昭展开信纸,正是柳如是亲笔所书。
信上寥寥数语,却触目惊心——“北疆三郡,民谣四起,言‘新皇焚书断文脉,天降灾祸饿将士’,军心民心皆有浮动。”
“好一个‘天降灾祸饿将士’。”林昭将信纸拍在桌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们这是想逼朕重蹈大炎覆辙,要么武力镇压,激起兵变民乱;要么安抚怀柔,坐视边疆糜烂。无论怎么选,都是输。”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这确实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陛下,那我们……”陆青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
林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楚月身上,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智慧光芒:“所以,我们不能按他们的剧本走。拆解这个局,需要精准,而不是蛮力。”
他走到楚月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道:“楚月,朕命你即刻点齐三千神机营精锐,以‘护送春耕物资’为名,星夜驰援北疆。”
“三千?”楚月愕然,“陛下,三千人如何对抗数十万牧民?”
“谁说让你去对抗牧民了?”林昭笑了,“你的任务有三个。”
“其一,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以雷霆之势,一举查封雁门关、云中城、马邑郡所有官仓!控制所有涉事官员!但,围而不杀!”
“其二,朕已密令江南总督,即刻起运三十万石粮食北上。你的第二任务,就是护送这批粮食,但不是送进空虚的官仓,而是在城外搭建粥棚,当着所有军民的面,开仓放粮!让每一个人都亲眼看到,是朝廷在给他们送饭吃!”
“其三,”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那些被控制的贪官,押到粥棚前,让他们亲口对百姓说清楚,粮仓里的粮食都去了哪里!是谁,在背后点火,想让他们活活饿死!”
三道命令,环环相扣,精准狠辣!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一场集军事、政治、舆论于一体的‘精准拆弹’!
楚月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挺直身躯,铿锵有力地行了一个军礼:“臣,领命!保证完成任务!”
她明白了林昭的意图。
这一招,不是去‘镇压’,而是去‘揭露’!
当百姓亲眼看到朝廷的粮食和地方官的贪婪时,所有的谣言将不攻自破。
民心一旦稳住,外部的牧民问题,就从‘心腹大患’降级为了‘皮癣之疾’。
楚月转身离去,步伐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昂扬斗志。
御书房内,苏晚晴望着林昭的侧脸,清冷的眸子里流淌着异样的光彩。
从桃花村的网格管理,到如今应对边疆危机的国策,他总是能拨开重重迷雾,找到那个最核心的症结。
“陛下,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那些牧民硬碰硬。”她轻声说道。
“一群为了活下去而挣扎的穷苦人而已,和当年流亡的我们,有何区别?”林昭转过身,拿起案上那份未来得及细看的《科举改革方案》,目光深邃,“真正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边境外的牧民,而是我们内部,那些盘根错节、不愿醒来的旧时代幽灵。”
他轻轻抚摸着“科举改革”四个字,沉声道:“堵不如疏,杀不如换。北疆这把火,烧出了我们肌体里的脓疮。这让朕更加确信,不换掉这身从根上就烂了的旧皮囊,所谓的新朝,不过是空中楼阁。”
窗外,夜色深沉,但御书房内的烛火,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一场针对旧官僚体系的无声风暴,正随着楚月的北上,悄然拉开序幕。
而林昭手中那份薄薄的改革方案,才是他为这个国家准备的,最彻底的刮骨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