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找到了那个人。
不,应该说,他变成了那个人。
三天后,京城最大的地下集市“白鹿巷”,多了一个瘸着腿、满脸风霜的盐贩子。
他身上那件打了十几个补丁的麻布短褂,散发着一股汗水与廉价盐巴混合的酸臭味,与巷子里阴暗潮湿的空气融为一体,毫不起眼。
白鹿巷,名为巷,实为一张盘根错节的蛛网,藏匿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背后,吞噬着所有见不得光的需求与交易。
这里的盐,没有官府的烙印,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大哥,看盐不?刚从南边运来的雪花盐,比官盐细,还便宜!”一个摊主压低声音,鬼祟地朝阿虎招手。
阿虎佝偻着身子凑过去,抓起一把盐捻了捻,粗粝的嗓音带着一丝贪婪:“怎么卖?”
“官府一斤要三十文,我这只要十文!”摊主比了个手势,脸上满是得意的油滑,“量大还能再商量。”
阿-虎-眼-中-精-光-一-闪-,-故-作-犹豫:“太贵了……我那食铺本小利薄,最近手头紧。”
“紧怕什么?”摊主凑得更近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以赊!老规矩,先拿货,月底前用‘永昌通宝’结账就行。”
永昌通宝!
阿虎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前朝大顺的废币,早已被朝廷明令禁用,在这里,却成了硬通货。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走私,这是一个企图绕开朝廷,重建秩序的地下王国。
他不动声色,装出惊喜的样子:“当真?那感情好!我要是能弄到大主顾,比如给军爷们供货,价钱能不能再低点?”
摊主上下打量他一番,眼神里的警惕渐渐被贪婪取代:“你要多少?只要你能付得起十个永昌通宝的定金,就能先提走一担盐!后面的事,好说!”
目的达到,阿虎借口回去筹钱,迅速离开了白鹿巷。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用眼角的余光确认了身后那条若即若离的尾巴。
从他套话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盯上了。
他没有回头,径直拐入一条更偏僻的死胡同。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两道黑影如鬼魅般扑了上来,手中的短刀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两道致命的寒芒!
阿虎猛地侧身,躲过直刺心脏的一刀,手臂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常年军旅生涯锻造出的本能让他不退反进,一记凶狠的肘击正中一人面门。
骨裂声响起,那人惨叫着倒地。
另一人见状,攻势愈发狠辣,刀刀不离阿虎的要害。
阿虎以伤换伤,在又一次避开致命攻击的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制警哨,拼尽全力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声瞬间划破了巷弄的死寂。
袭击者脸色剧变,知道巡防队马上就会赶到,他虚晃一刀,毫不犹豫地转身遁入黑暗。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虎捂着血流如注的臂膀,半跪在地,将一本浸透了鲜血的记录本递给赶来的同伴:“立刻送回相府!他们在用前朝废币当交易媒介,重建地下经济圈!”
相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刘知远的手指在一卷卷落满灰尘的盐税档案上飞速划过,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份边关军饷的拨付记录。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
他抓起两份卷宗,冲到林昭面前,声音都在发颤:“相爷,您看!”
林昭接过卷宗,目光落在刘知远用朱笔圈出的数据上。
——开元三年,京畿官盐销量下滑两成;同年,北疆靖安军多出一笔三万两白银的“额外抚-恤-金”。
——开元四年,江南官盐销量下滑三成;同年,靖安军再次获得一笔五万两的“冬季补给”。
——开元五年……
一条清晰而恐怖的脉络浮现在眼前。
官盐卖得越差,盐税流失得越多,那支由谢文远旧部组成的北疆驻军,得到的“灰色收入”就越多。
刘知远的声音艰涩无比:“相爷,这不是走私……走私是为了牟利。他们是在用私盐的利润,供养一支不被朝廷掌控的军队!这是军阀与商贾共谋的影子财政——他们想用自己的钱、自己的盐、自己的法,在这大周的天下里,再造一个国中之国!”
话音未落,苏晚晴冰冷的声音已经响起:“痴心妄想!”
她快步走到案前,提笔蘸墨,没有丝毫犹豫,一封《盐政整顿令》一挥而就。
“即日起,于京畿十三坊试行‘盐票制’!百姓凭户籍,每月可按官价领取定量购盐凭证。超量部分,仍按市价向所有合法盐商开放竞争。”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同时,设立举报奖赏制度,凡揭发私盐窝点者,经查实,可获缴获赃物价值三成的赏金!”
政事堂上,当着所有官员的面,苏晚晴亲手点燃了从白鹿巷收缴上来的第一批私盐账册。
熊熊火焰舔舐着黑色的账本,将那些罪恶的数字烧成灰烬。
她环视众人,目光如刀:“盐,是民生之本,也是国之命脉。从今往后,谁再拿盐当刀,捅向朝廷的后心,我就让他连汤都喝不上!”
与此同时,恒源号的密室里,柳如是正对着一张巨大的资金流向图,眉头紧锁。
她像一位耐心的猎手,顺着“恒源号”与那些可疑盐商之间每一笔微小的资金往来,逆流而上,追根溯源。
无数条金钱的细流,最终汇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塞外,一处早已废弃的铁矿。
更让她心惊的是,调取驿站的记录发现,被流放至此的李承宇,其所在的荒凉驿站周边,近半年来出现了极为异常的人口聚集与物资运输。
“公子!”柳如是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通过密线传到林昭耳中,“那不是荒驿,是他们的金融中枢!前朝的永昌通宝,就在那座废弃的铁矿里重新铸造,再通过私盐的渠道南下,换成白银,利润又源源不断地反哺北疆的势力!”
林昭握着听筒的手指缓缓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眼神骤然冷冽下来,仿佛结了一层寒冰。
“好啊,真是好手段。”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森然的笑意,“把我亲手放逐的人,当成了他们复辟的旗杆?”
长江之上,夜雾弥漫。
楚月一身渔女打扮,站在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江面。
接到指令后,她便不动声色地将沿江的正规水师调离了这片水域,换上了她亲手训练的“赤脚军”。
这些人化装成渔户、纤夫、船工,像一滴滴水融入大江,潜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渡口和港湾。
三峡的险峻地势,加上浓重的夜雾,是天然的伏击场。
“来了。”她身边的副将低声道。
远处,七艘吃水极深的货船,正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
它们没有点灯,船上的人也异常安静,只有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微声响。
楚月抬起手,猛然挥下。
“动手!”
刹那间,数十艘乌篷船从两岸的芦苇荡中如箭矢般射出,瞬间便将那七艘货船团团围住。
铁索横江,渔网天降!
船上的“渔夫”们纷纷抽出藏在船板下的兵刃,喊杀声震天动地。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有埋伏,一番仓促的抵抗后,迅速被制服。
船舱打开,里面装满了一袋袋的私盐和一箱箱用于铸币的铜料。
一名副将将一块从押运头目身上搜出的铁牌呈给楚月。
铁牌上,用古篆刻着两个字——靖安。
正是谢文远旧部,靖安军的私兵标识!
楚月没有下令将俘虏和货物押送回京,那会打草惊蛇。
她只是让人将所有东西原地封存,然后从一堆私盐中,挑出一块烙印着特殊密文的盐砖,派最快的亲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相府书房,烛火摇曳。
林昭将那块盐砖放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上,小心地烘烤着。
随着温度升高,盐砖表面渐渐浮现出一行细小的暗语:“甲子夜,焚仓启变。”
甲子夜,五日后。
焚仓,目标是朝廷的粮仓还是银库?
启变,他们要发动政变!
林昭缓缓起身,眼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一连下达了三道命令。
“一,命阿虎即刻在京畿十三坊,同步开展‘盐票首发日’活动,声势越大越好,把全城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二,令柳如是对外放出风声,就说为筹备北伐军饷,中央钱库将于甲子日,举行‘年度白银拍卖’,价高者得。”
“三,亲笔签署密令给楚月。”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封入火漆,“等他们来抢‘银库’的时候,把网收紧。”
在他下达完最后一道命令的瞬间,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幽蓝色光幕悄然浮现。
【敌方行动模式已锁定,核心利益链已确认。】
【改革进度条激活最终阶段倒计时:72时辰。】
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照着沙盘上错综复杂的京城轮廓。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代表着中央钱库的模型,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轻声道:“你们选的日子不错,那天正好是腊月廿三,小年。”
夜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而京城的百姓们对此一无所知,他们正满心欢喜地准备着祭灶、扫尘,迎接这个寓意着辞旧迎新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