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土路,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安民屯与京畿之间,每日都有新的流民被它吞噬,又吐进这片最后的希望之地。
林昭的目光从路上收回,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大人,”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屯中在册人口,今日正式突破五万。账房核算过,所有存粮,满打满算,只够十日。”
五万!十日!
这两个数字如两柄重锤,狠狠砸在营中每一个核心成员的心上。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压抑。
五万张嗷嗷待哺的嘴,足以将任何仁慈碾碎,将任何秩序撕裂。
“户部那边怎么说?”林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一名负责接洽的文吏躬身回道:“回大人,户部侍郎还是那套说辞,国库空虚,颗粒无存。让我们……让我们自行设法。”
“自行设法?”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自行设法!旧党那群老东西,宁肯让粮食在仓库里烂掉,也不愿分一粒给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想看着我们被这五万流民活活拖垮,看着安民屯内乱成一锅粥,好给他们的主子递上投名状!”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谁都知道,户部所谓的“国库空虚”不过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在暗中作祟,他们截断了所有可能流向安民屯的官方物资,就等着看林昭这个新朝锐刺的笑话。
“他们不给,”林昭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杯嗡嗡作响,眼中却燃起两簇骇人的火焰,“咱们,就自己拿!”
他转向一旁静立的柳如是,那双总是含着万种风情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刀。
“如是,江南商会欠我们的那笔‘赈灾债’,是时候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了。”
柳如是微微颔首,红唇轻启,吐出的话却让帐内众人精神一振:“大人放心,妾身早已通过‘风月楼’的暗线,联络上了江南十二大粮商。他们承诺,只要新朝许诺商税减免三年,二十万石米粮,即日便可装船启运,沿漕河北上。”
二十万石!
这个数字让凝重的空气瞬间被点燃!
足够五万大军吃上数月,更别提这些食量减半的流民了!
然而,苏晚晴清冷的声音如一盆凉水泼下:“漕运漫漫,从江南至京畿,最快也要月余。我们只有十日,甚至撑不到十日。三日无粮,流民必乱,届时人心一散,神仙难救。”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又要在现实面前熄灭。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昭身上。
林昭手指轻叩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声响。
他看向苏晚晴,眼中带着赞许:“晚晴所虑极是。所以,我们不能等。”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连接南北的大运河上,仿佛能看到那星星点点的运粮船。
苏晚晴上前一步,提出了自己的构想:“大人,民心可用,不可轻废。我建议,仿军中积分制,即刻颁布‘粮票船票’。凡参与屯中建设者,无论修路、挖渠、还是织布,皆可凭劳动换取票据,预支未来三日的口粮。如此,可解燃眉之急。”
“预支?”林昭缓缓摇头,我们不止要让他们预支,更要让他们觉得,这是他们在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买’!”
他猛地转身,声音铿锵有力:“传我命令,即刻推行‘南粮北运计划’!所有安民屯百姓,可通过参与屯内各项劳动,赚取一种名为‘船票’的凭证!凭此票,不仅能换取口粮,更能获得优先搭乘南下运粮船的资格!他们将作为第一批重建江南的劳力,待江南事毕,返程之时,可携家属亲眷,共归故里!”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这哪里是赈灾,这分明是在描绘一幅波澜壮阔的未来画卷!
将眼前的危机,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关乎每个人未来的伟大事业!
消息如燎原之火,瞬间传遍了整个安民屯,营地彻底沸腾了。
绝望和麻木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
“老子去!老子去修运河!”一个叫老王的独臂汉子,第一个冲到招募处,赤红着眼睛嘶吼,“他娘的,老子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挣张船票,回去给我闺女带双江南的绣花鞋!”
曾经的京畿卫戍营悍卒阿虎,自发组织起一个“劳动交易所”,用一块破木板每日公布最新的任务和对应的船票额度。
修路、挖渠、伐木、烧炭……每一个任务后面都排起了长龙,百姓们争先恐后,仿佛不是在做苦力,而是在争抢通往新生的门票。
更有甚者,数百名流民妇女自发组成了一支“织布队”,她们寻来简陋的织机,不眠不休,竟在一夜之间织出上百匹粗布,为屯中换来了两个宝贵的船票名额。
她们的代表,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妇人,在拿到船票时,哭得像个孩子。
楚月站在高处,望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禁对林昭感叹:“你这哪里是在发粮,你这分明是在给他们发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首艘粮船抵达京畿码头的日子,比预想中还要快。
林昭亲率数千名百姓代表,迎于码头之上。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用佩刀划开第一只麻袋,雪白的米粒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他命人支起大锅,将这第一袋米熬成热粥,与千人共食。
那一天,米粥的香气飘满了整个码头,无数人喝着粥,流下了滚烫的眼泪。
与此同时,柳如是则将所有捐粮商号的名单与运单,用大字写在木板上,立于营地最显眼处,称之为“舆情板”。
百姓们看到“江南张记米行捐粮三千石”、“松江布行王老板捐粮两千石”等字样,自发地对着舆情板的方向高呼:“张老板仁义!”“王老板大善人!”
苏晚晴则趁热打铁,立刻推动了一份《战时商助法》的草案,明确规定:凡在此次危机中助粮者,皆记功在册,其子孙后代,可凭此功绩获得入仕为官的优先资格。
一个阳谋接着一个阳谋,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不仅解了粮荒,更收了民心,还为未来的新政铺平了道路。
深夜,万籁俱寂。
林昭独坐于营地边缘的了望台上,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恰时响起:“叮!检测到宿主成功化解大规模民乱危机,改革进度条增加7%。”
“‘动态适应模式’首次实战成功,宿主将危机转化为发展机遇,评分:优异。”
“推荐下一阶段核心任务:在幽州试点‘战后重建自治县’,为新朝探索基层治理新模式。”
林昭没有理会系统,他的目光投向南方。
运粮的船队已经开始返航,它们将带走第一批获得船票的劳动者,而更多的船只正从江南逆流而上。
江面上灯火连江,如同一条流淌的星河,连接着绝望的北方与富庶的南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大人!”是阿虎,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和敬畏,“老王……老王他们明天就要上船走了。他走之前,托我来问问,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在他的那张船票上,盖个您的私印?”
阿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他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张靠自己力气挣来的通行证,想留个念想。”
林昭闻言,心中一动,那股由权力、谋略和胜利带来的激荡,瞬间被一种更温润、更厚重的情感所取代。
他转过身,接过阿虎递来的那张粗糙的麻纸船票,上面用最简单的墨印着“安民屯劳动凭证”几个字。
他没有去拿印章,而是拿起桌上的笔,蘸饱了墨,在票据的背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八个大字。
烛火摇曳,映出那力透纸背的笔迹——
凭此票,可通天下。
江风忽地大了起来,吹得帐帘猎猎作响,仿佛要吹动一个崭新时代的船帆。
然而,就在这希望满溢的时刻,远处的夜色中,一匹快马正踏着飞溅的泥水,疯了一般冲向安民屯。
马上骑士的身影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嘶哑的呼喊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股焚心泣血的急迫。
“急报——!!”
那声音,穿透了江风,刺破了夜的宁静,直直地扎向那片刚刚燃起希望的灯火。
那匹马,来自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