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骇、恐惧与茫然的死寂,仿佛一根无形的绞索,勒住了满朝文武的脖颈。
风暴的中心,林昭,依旧静立如初,神色淡然得仿佛在自家后院品茶,而非在帝国的心脏,面对着滔天的权势怒火。
率先发难的是须发皆白、以“祖宗之法”为毕生信条的礼部尚书,陈正德。
他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昭的鼻梁上,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边疆设议会,乃乱政之始!自古君权神授,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岂容一群边鄙草民聚众议政?此举动摇国本,祸乱人心,林昭,你可知罪?”
他声色俱厉,身后立刻有数名言官附和,引经据典,痛陈此举之“大逆不道”。
林昭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微微抬手。
他身后的少女小蝶,立刻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上前。
卷宗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越州议会听证录》。
“陈尚书,”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您说的议政,是这个吗?”
他随手翻开一页,朗声念道:“‘……三族长巴鲁,拍案而起,怒斥税务官李四:老子的牛去年产了三头崽,你上报六头,多出来的三头,是从你娘胎里钻出来的吗?’后面还有,‘……税务官李四辩称,此乃总督府核定之“预估产出”,并非实数。
’‘……老族长闻言,怒掷酒杯,破口大骂……’后面的话,不太雅,我就不念了。”
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这哪里是什么“议政”,这分明是菜市场吵架!
可偏偏,这吵架的内容,又直指最核心的贪腐问题。
林昭合上卷宗,目光扫过满朝公卿,淡淡道:“这,不是乱政,是让百姓亲眼看着自己的账本,亲口问一问,他们的血汗钱,到底去了哪里。诸位大人若是不信,这听证录里记录了三十七桩税务纠纷案的全部质询过程,一字不差。你们可以当场任选一桩,与刑部、户部档案对质,看是本官在胡言,还是某些人的账,根本经不起问。”
他的话音一落,刑部侍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过卷宗翻了几页,额上瞬间渗出密密麻匝的冷汗。
这上面的记录,从人证、物证到双方的辩词、情绪变化,比刑部最精锐的司官写出的卷宗还要详实百倍!
更可怕的是,里面提及的几个税务官,恰是刑部挂了号,却因“证据不足”迟迟无法定罪的滑头。
陈尚书老脸涨成了猪肝色,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时,一声冷笑打破了尴尬。
户部尚书钱秉义出列,此人掌管天下钱袋子,向来眼高于顶。
“说得好听!一本烂账而已!本官只问你,你那所谓的新政税法,重农抑商,损贵族而肥小民,长此以往,世家大族不愿缴税,商路断绝,国库岂不空虚?届时拿什么养兵,拿什么赈灾?你这是在挖帝国的根!”
“钱尚书多虑了。”林昭早有预料,对身后的刘知远点了点头。
刘知远立刻展开一幅巨大的图表,正是《越州新旧税法税收对比图》。
图表之上,两条颜色鲜明的曲线,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一条代表着赵文烈治下的旧税收,平缓中透着虚假;而另一条代表新政之后的税收,如同一柄利剑,陡然上扬,刺破云霄。
林昭走到图前,手指点在那条飙升的红线上,声音陡然变得凌厉:“钱尚书看清楚!赵文烈倒台后,越州清查田亩,推行新税,短短三月,实缴入库的税银,比往年同期,激增四成!为什么?因为过去被层层盘剥、被所谓‘大户包税’的黑箱操作吞没的银子,现在终于能一文不少地进到国库里来了!”
他指向那条平缓的旧曲线:“过去,是富者越富,想方设法勾结官吏,少缴、不缴;是贫者越贫,要替那些豪强大户承担多出来的税负!而现在,”他的手重重地划过那条激增的红线,“是地多者多出,无地者少出,以工代赈者减免!钱尚书,你说国库空虚?不!是某些人的私库空了,而陛下的国库,终于开始充盈了!”
钱秉义死死盯着那条红线,嘴唇哆嗦着,面如金纸。
他比谁都清楚,那套“大户包税”的潜规则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利益输送,其中就有他钱家的影子。
如今被林昭用最无可辩驳的数据,血淋淋地揭开,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竟无一言可以反驳。
“哼!就算你能收税,又能如何?”兵部尚书周武,一个满身悍气的武将,踏前一步,声如洪钟,“你私自整编边防联军,军中混杂大量蒙人,兵权私相授受,军令不出你林昭之口!你这是拥兵自重,图谋割据!其心可诛!”
这顶帽子,比之前任何一顶都更重,更致命。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昭身上,连龙椅上的皇帝,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
然而,没等林昭开口,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他身后越众而出。
正是蒙族三十部的大族长,巴图尔。
他环视一周,眼中带着草原狼一般的桀骜,随即用生硬但宏亮的汉话高喝:“我!巴图尔!和身后三十个部落的族长,今日就在这里!谁说我们是私军?边防军中,我蒙人勇士占四成,汉人兄弟占六成,我们吃的粮饷,是从同一个锅里盛出来的!我们立的战功,是记在同一本功劳簿上的!这叫割据?放你娘的屁!这叫兄弟!”
一声粗口,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一群文官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却无人敢与之对视。
巴图尔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却不是对准任何人,而是一刀劈向自己手中捧着的一份泛黄的军令。
“刺啦”一声,军令被劈为两半。
“看清楚!”巴图尔举起那破碎的军令,“这是前任总督赵文烈的狗屁命令!‘令蒙族每户出丁一人,自带兵甲粮草,战时为先锋,战死勿恤!’什么叫战死勿恤?就是让我们去送死,连抚恤金都不给!”
他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与控诉,让殿中几位同样出身边疆的武将,感同身受,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而林大人,”巴图尔扔掉旧军令,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昭,“他告诉我们——兵,是为民而护,不是为官而死!只要是为大夏流血的兵,无论是汉人还是蒙人,抚恤翻三倍,子女入官学!周尚书,你告诉我,我们凭什么不为林大人卖命?我们又是在为谁割据?!”
他的一番话,掷地有声,问得兵部尚书周武哑口无言,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几名一直沉默不语的边镇将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皇帝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理屈词穷的礼部尚书,看着面无人色的户部尚书,看着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兵部尚书。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风暴将要过去时,他那沉稳而富有威严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直指问题的核心:
“林昭,你的新政,若要推行于全国,谁来执行?由谁来监管?”
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再好的政策,没有合格的执行者,最终都会沦为空谈,甚至演变成一场灾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林昭将被问住时,一直静立在他身侧的苏晚晴,上前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帛,缓缓展开。
《民代选拔规程及考核纲要》。
“回禀陛下,”苏晚晴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新政之执行者,非官,非吏,臣称之为‘民代’。每百户推举一人,此人须在乡里有德望,经‘识字’、‘算术’、‘德行’三科考核,合格后方可履职。臣等在越州试行此法,已培训出首批三千名合格‘民代’,此刻,他们正在京城外驻扎待命。”
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毫不畏缩地直视着龙椅上的天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不是官,陛下。他们是百姓选出来的耳朵和嘴巴。”
林昭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充满了绝对的自信:“陛下若是不信,可立刻传旨,从那三千人中,随意点出一人,问他新政为何要减税,为何要清丈土地,他能给陛下答出至少三条丝毫不差的缘由。”
满殿,再无声息。
当夜,驿馆之内,烛火通明。
林昭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清晰浮现:
【检测到宿主理念成功冲击帝国官僚体系,官僚体系渗透率+30%!】
【恭喜宿主解锁新技能:政策连锁反应预判(中级)。
可模拟新政在指定区域推行后,未来三月内可能引发的各地民变风险、粮价波动、税收变化等关键数据。】
林昭和苏晚晴、柳如是等人正在复盘今日朝会上的每一个细节,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宫中派来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捧着一卷明黄的密旨,跪倒在门外。
密旨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皇帝下旨,命江南、淮南、岭南三省,即刻起作为试点,推行越州新政。
同时,又下了一道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旨意——“翰林学士林昭,才堪大用,着留京总领三省改革事宜,暂住礼部迎宾馆,钦此。”
“看来,他们终于明白了。”柳如是素手端起茶杯,吹开袅袅热气,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世事的轻笑,“不是你在求着他们给你官做,而是这腐朽的官场,在哭着喊着,求你给它一条活路。”
林昭没有说话,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远处,是京城璀璨的万家灯火,是权力的中心,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繁华。
而皇帝赐下的“迎宾馆”,更是京中有名的豪奢府邸,是拉拢,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然而,他的目光却越过了那片繁华,望向了漆黑的城外。
在那里,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锦衣玉食。
只有三千个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在寒风中席地而坐,他们的衣衫褴褛,面容粗糙,但他们的眼睛,却比京城最亮的星辰,还要灼热。
那道密旨,是一份天大的荣耀,也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它试图将他林昭,从那些和他一样出身草莽的人们中剥离出来,用高官厚禄将他驯化。
京城里,有数不清的金丝笼,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可林昭清楚,那里面,没有一处,能容得下三千颗正熊熊燃烧、足以燎原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