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的帘布被一只素白的手猛然掀开,卷着关隘的烈风与寒气,一道倩影闯了进来。
林昭的目光从沙盘上抬起,锐利如鹰。
苏晚晴的呼吸因急速策马而略显急促,但她的眼神却稳如磐石。
她将那盏在风中顽强燃烧的宫灯置于案角,昏黄的光晕下,她白皙的指尖泛着冷意。
紧接着,一册厚重的账本被“啪”地一声按在沙盘之上,惊得代表着千军万马的木制小旗微微一颤。
“林大人,”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千钧,“越州府仓廪,有鬼。”
林昭眸光一凝,伸手翻开账本。
墨迹未干,字迹却娟秀而刚劲,每一笔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官面上的账,天衣无缝。但我查了近三年的漕运、入库、支出的底册,发现越州府仓廪每年虚报三成,凭空‘损耗’的粮食,高达十万石。”苏晚晴的指尖划过一行刺目的记录,那力道仿佛要将纸张戳穿,“经手此事的仓吏、主簿、通判,清一色都是前任布政使赵文烈提拔的门生。”
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一行小字旁,上面赫然写着“虫蛀火耗,计三千石”。
“这笔所谓的‘虫蛀’,日期、数量,都与北境一支私军收到‘犒赏’的时间完全吻合。这十万石粮食,一粒未少,全都流入了北境,成了别人的私军军饷。”
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合上账本,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一个上下勾连,监守自盗。拿我越州百姓的命,去换他赵文烈的兵权!”
杀意,在帅帐中无声弥漫。
次日,夜。越州府衙大牢最深处,灯火幽微。
柳如是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并无血迹的短刀,他的对面,是抖如筛糠的越州粮吏。
这名小吏已经被晾了整整三个时辰,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王小吏,别怕。”柳如是的声音温和得像个教书先生,“林大人推行新政,最重民生。你也是越州百姓,本官不想为难你。”他话锋一转,将一张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推到对方面前,“这是‘文明户’的评定文书。凡是为新政立功者,全家皆可记为一等功户,优先分地,子女入学,家人就医,一概减免。你若肯说出主谋,这份功劳,就是你全家的。”
小吏的
柳如是笑了,那笑容却让小吏遍体生寒。
“当然,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若你执意隐瞒包庇,按照新政律法,便是与民为敌。你这户籍……怕是就要从越州除名了。”
满门除籍!
这四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小吏的心上。
在新政之下,没有户籍,便意味着沦为黑户,分不到一粒米,得不到一寸地,连活下去的资格都将被剥夺。
这比杀了他全家还要残忍!
“我说!我说!”小吏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地嘶喊起来,“是……是王德昌王老爷!他是本地粮商之首,也是赵文烈大人的姻亲!每个月,他都会派人来取三千石‘护仓银’,说是……说是孝敬上面。他还说……林大人您在越州待不长,迟早要倒台,等您一走,整个越州……就是他的天下了!”
林昭收到密报时,正在灯下擦拭他的佩剑“惊蛰”。
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他不动声色的脸。
“传令刘知远,”他头也不抬,声音平稳,“立刻放出风声,就说安边关与北狄小有摩擦,军粮损耗巨大,急需从越州大仓调粮五万石,三日内启运。”
消息如风一般传遍越州城。
王德昌府邸,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粮商巨头此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五万石!
他哪里拿得出五万石粮食?
大仓里早就空了!
一旦林昭派兵来调粮,发现空仓,他贪墨军粮、勾连北境私军的罪名就再也瞒不住了!
“不能让他调粮!绝不能!”王德昌眼中凶光毕露,对几名心腹压低了声音,“那林昭就是个疯子,一旦事发,我们都得死!听着,今夜三更,带上火油,去把大仓给我烧了!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死无对证!就说……就说是天干物燥,意外走水!”
“可是老爷,那可是越州大仓啊……”
“烧了!必须烧!”王德昌嘶吼道,“烧了,林昭没了粮食,看他拿什么去安边关!到时候北境大军趁虚而入,他自身难保,哪还有空管我们!快去!”
屏风后,一道纤弱的身影捂着嘴,浑身颤抖。
是王德昌的独女王秀兰。
她听着父亲疯狂的计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烧了粮仓,全城百姓怎么办?
安边关的将士怎么办?
她想起新政颁布后,街上那些重新燃起希望的饥民的脸。
一番天人交战后,王秀兰颤抖着写下一张字条,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丫鬟,让她无论如何也要送到林昭的府上。
子夜,月黑风高。
几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越州大仓外围,正当他们撬开墙角的暗门,准备倾倒火油时,四面八方突然亮起无数火把!
“不许动!”
一声清叱,楚月手持长枪,率领一队亲卫如神兵天降,将几名纵火者团团围住。
黑衣人惊慌失措,当场束手就擒。
楚月从为首之人的怀中,搜出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令,上面赫然盖着王德昌的私印!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昭身披大氅,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人群,正是被紧急召集而来的越州百姓。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中带着疑惑与不安。
“打开仓门!”林昭声如洪钟。
巨大的仓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空空如也!
偌大的仓库,除了地上的些许尘土和散落的几根谷草,连一粒米都看不到!
人群中爆发出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是难以置信的哗然与恐慌。
林昭猛地转身,面向成千上万的百姓,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的救命粮!王德昌告诉你们,粮仓里的米被意外烧了,可你们看看,这里哪有半点失火的痕迹!”
他伸手一指那几个被按在地上的纵火犯:“粮不是烧了,是早就被人吞了!他们今晚来,不过是想放一把火,毁掉这最后的罪证!”
话音未落,苏晚晴捧着那本厚厚的账本缓步而出,她清亮的声音传遍全场:“王德昌私吞的每一粒米,我们都记着!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这些粮食,本该是你们的!”
百姓们的眼睛瞬间红了,饥饿与被欺骗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
“杀了他!杀了王德昌!”
“还我粮食!还我命来!”
王德昌被亲卫押到仓前,面对着群情激奋的百姓,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老泪纵横地哭嚎:“我……我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想保住我的家产啊……”
林昭冷冷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保家产,就要让全城百姓饿死?就要让边关将士用血肉去填战壕?”
“来人,收监,严审其党羽!”林昭正欲下令。
就在此刻,异变,突生!
城中各处,突然亮起了一丛丛火光!
不是骚乱,也不是失火。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颤巍巍地将自家床底下藏着的一小袋米倒在火堆里,高声嘶喊:“老汉家里的粮,是新政分的!现在官仓没了,我愿捐出来!粮归公仓!”
一呼百应!
“我家也捐!”
“算我一个!不能让林大人为难!”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将自己私囤的、节省下来的口粮堆积在一起,点燃一堆堆篝火,作为信号。
那冲天的火光,映亮了整座越州城的夜空。
他们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粮归公仓!人归新政!”
林昭望着那一张张被火光映得通红、充满希望的脸庞,心中的杀意渐渐被一股更为宏大的力量所取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望向遥远的京城方向,低声自语:
“网,该收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城深宫。
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将一份没有署名的奏折,轻轻放在了御案的奏章堆里。
奏折的封面,只用最寻常的墨笔写着八个字:
越州林昭,势大难制。
越州大仓前,万民的呼声渐渐平息,但那一堆堆象征着奉献与信任的篝火,仍在熊熊燃烧。
林昭立于人潮之前,身影被火光拉得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