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一夜之间,仿佛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撕开了一道口子,灌满了火药味。
御史大夫王德昌的府邸,灯火彻夜未熄。
上好的龙井茶在白玉杯中已经彻底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这位在大炎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数十年的老人,此刻面沉如水,眼底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废物!一群废物!”他将一份密报狠狠摔在地上,价值千金的波斯地毯上顿时多了一滩墨渍。
“柳如是?一个江南来的商贾之女,竟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搅动风云?陈清源?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穷酸举子,也敢在朱雀大街上狺狺狂吠!”
堂下,几名心腹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其中一名幕僚壮着胆子,躬身道:“王公息怒。那《江南百姓说》不过是些乡野鄙夫的胡言乱语,辞藻粗鄙,不堪入目。我等已派人去查抄,只是……只是那东西仿佛长了腿,烧一处,冒三处,根本禁之不绝。”
“禁?”王德昌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冰碴,“为什么要禁?他林昭不是喜欢让百姓说话吗?好,那就让他们好好‘说’!”
他霍然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幕,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传我的话,命京兆府尹以‘聚众滋事,扰乱治安’为名,将那带头的陈清源,还有那些闹得最凶的举子,统统给我抓起来!檄文不是要讲王法吗?我便让他们尝尝这京城的王法!”
他又转向另一名心腹:“联络刑部,就说江南新政的案子牵涉谋逆大罪,需提审关键人证。让越州那边‘配合’一下,把那个在街头哭诉的妇人,还有她那个当兵的儿子,一并‘请’到大牢里喝茶!我倒要看看,没了舌头,他们还怎么说!”
一道道阴冷的命令从这座府邸发出,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迅速笼罩向京城里那些刚刚燃起的星星之火。
与此同时,皇城深处,乾清宫。
年轻的天子赵衍正垂眸看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报。
一份是御史台联名上奏的《江南新政十罪疏》,字字诛心,句句引经据典,直指林昭为国之巨蠹。
另一份,则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潦草地记录着朱雀大街上发生的一切,从陈清源的慷慨陈词,到市井妇孺的哭诉,甚至还附上了一份《江南百姓说》的粗糙抄本。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身边的老太监低声道,“王大夫在宫外求见,说是有逆党乱京的要情禀报。”
赵衍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道:“让他等着。”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抄本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吏伪装的小狐“无意”间掉落的《十罪疏》批驳集。
他虽未看到原件,但心腹密探早已将内容誊抄呈上。
那上百个鲜红的、属于江南农户的指印,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痛了他的眼睛。
“田连阡陌而民无立锥……”他轻声念着,语气听不出喜怒,“税赋如山而官仓空虚……有趣,真是有趣。”
老太监不敢接话。
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最恨的就是“空虚”二字。
国库空虚,边防就空虚;边防空虚,他这龙椅,坐着也空虚。
“让他们闹,”许久,赵衍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朕倒想看看,这满朝的忠臣,和朕的子民,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一场风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平静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正酝酿着足以倾覆一切的雷霆。
柳如是的秘密据点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小姐,京兆府的差役已经出动了,正朝着陈公子他们下榻的客栈扑去!”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回报。
“刑部的文书也下来了,说是要‘协查’,我们安排在街头的几个人,恐怕已经被盯上了!”
“城中我们布下的印刷点,有两处被捣毁,存稿尽失!”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屋内的烛火摇曳,映着每个人凝重的脸。
柳如是却依旧镇定。
她走到一张京城地图前,纤细的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最终点在一个地方——贡院。
“他们抓人,是想让我们的声音消失。他们查抄,是想让我们的证据湮灭。”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但他们忘了一件事,声音和证据,是杀不尽,也抓不完的。”
她回过头,看向一名一直候在角落的信使:“江南那边,可有回信?”
那信使风尘仆仆,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蜡丸,双手奉上:“小姐,这是林公的亲笔信,八百里加急,一刻未敢耽误!”
柳如是接过蜡丸,指尖微微用力,蜡壳应声而裂,露出一卷薄薄的信纸。
她迅速展开,一目十行。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只见她原本紧绷的嘴角,渐渐向上扬起,那双明眸中,闪烁着一种名为“胜券在握”的光芒。
“够了,”她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收好,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可以扭转乾坤的圣旨,“有这封信,就足够了。”
她转身下令:“通知陈清源,让他不必躲藏,也无需抗拒。王德昌想用王法压人,我们就用人心来审判王法!”
“传令下去,将我们最后的存稿,连同这份……这份来自桃花村的‘心里话’,连夜印制成册。天亮之前,我要让京城里每一个识字的人,每一个说书的先生,每一个走街串串巷的货郎,人手一份!”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有官府的屠刀,我们有百姓的口碑!看看最后,是刀快,还是嘴快!”
千里之外,江南总督署。
林昭刚刚放下手中的笔,窗外,春雷的余音还在天际滚滚回荡。
他写下的那封信,不过是他庞大计划的第一步,是投入京城那潭浑水的一颗问路石。
单纯的辩驳,力量是有限的。
《江南百姓说》虽然真实,但对于那些从未踏足江南的京城百姓和官员来说,终究隔着一层纱。
他们会同情,会愤怒,但很难切身体会那种绝望与重生。
必须有一种更深刻,更直白,更能刺痛人心的方式,来撕开这层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涌了进来。
楼下,是新开垦的试验田,一群农家子弟正在农技官的指导下,学习使用新式的曲辕犁。
他们脸上洋溢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这,才是他力量的源泉。
林昭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为自己的新政辩护,更是要向整个大炎王朝,揭示一个被华丽辞藻和森严礼法掩盖了千百年的残酷真相。
他要讲一个故事。
一个所有人都听得懂,但所有官老爷们都不敢听的故事。
他缓缓转过身,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
这一次,他没有写给皇帝,也没有写给朝臣,更没有写给那些江南的士绅。
他要写给天下万民。
他要从最简单,最常见,却也最触目惊心的地方开始。
笔尖悬于纸上,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那是一个画面的开端,也是一个旧时代的缩影。
墨滴落下,在纸上晕开,他下笔写下了新檄文的第一行字。
从前,官老爷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