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歇,桃花村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新芽的芬芳。
舆情堂内,气氛却与窗外的宁静截然不同,一派肃杀的紧绷感中,又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高台之上,林昭负手而立,身前的巨大沙盘上,不再是江南的山川河流,而是一副描绘着大周舆论风向的动态地图。
一枚枚代表着不同消息源的黑色棋子,从京城天子脚下,如墨点入水般,迅速向四周扩散,将代表李慎之势力的白色区域,侵蚀得千疮百孔。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桌案上最新的一份简报,正是那首传遍京城的民谣——“宰相囤粮,边将断炊;江南输米,反被诬贼”。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堂中每一个人的耳畔:“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一波,我们没出一兵一卒,却让李慎之的‘勤王’大计,成了天下笑柄。”
台下,苏晚晴一袭素色长裙,干练的眉眼间闪烁着慧光。
她上前一步,递上另一份卷宗:“公子,京城最新密报。受‘查账风声’影响,御史台那几位准备弹劾您的赵家旧部,已经偃旗息鼓。户部尚书赵文谦更是连上三道请罪折子,自称‘失察’,与李家划清界限。李慎之在朝堂之上,已是孤掌难鸣。”
另一侧,手持一卷诗稿的柳如是,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公子这一手‘文化攻心’,可比刀剑管用多了。如今京城最好的茶楼里,说书先生最受欢迎的段子,就是‘账房先生怒揭相府黑幕’。周崇武将军那封亲笔信的誊抄本,更是被文人雅士们奉为‘风骨之作’,争相传阅。李慎之想给江南扣上‘通敌’的帽子,现在这顶帽子,怕是要自己戴稳了。”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胜利的喜悦。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场舆论战,实则步步惊心。
从截获李慎之的调兵密报,到决定反戈一击,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然而,林昭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松懈。
他深知,像李慎之那样的老狐狸,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
舆论的胜利只是暂时的,当唾沫星子淹不死他时,他必然会动用更直接、更血腥的手段。
就在此时,一名漕帮的信使,身披蓑衣,脚下带着未干的泥水,疾步冲入堂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支蜡封的竹管:“启禀公子,小狐大人自京城发回的八百里加急!”
堂内气氛瞬间一凝。
小狐的密报,从不轻易动用八百里加急,一旦启用,必是万分紧急的军情。
林昭眼神一凛,接过竹管,指尖运力,轻轻一捏,蜡封应声而碎。
他抽出里面细如发丝的纸卷,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苏晚晴和柳如是屏住了呼吸,只见林昭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透出一股滔天的寒意。
“怎么了?”苏晚晴忍不住问道。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苏晚晴接过,柳如是也凑过来看。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而急促,显然是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写就——“燕北雪灾,粮道断绝。存粮告罄,三军已食马料三日。周崇武染疾,军心浮动,恐生大乱。李慎之密令其京中死士,备‘清君侧’,欲嫁祸边军哗变。”
“什么?!”苏晚晴失声惊呼,“他竟然如此歹毒!他不仅要断边军的粮,还要逼反他们,再借‘平叛’之名,行废立之事?”
柳如是亦是花容失色:“这已不是构陷江南,这是要动摇国本!燕北三十万边军若反,大周北境门户洞开,外族入侵,天下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舆情堂内,方才还洋溢着的胜利喜悦,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他们赢了舆论,赢了民心,却没想到李慎之的棋路如此阴狠,竟是要掀翻整个棋盘,让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陪葬!
林昭缓缓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北方燕州的位置。
那里,代表着周崇武边军的旗帜,正在风雨飘摇之中。
他之前的计策,是让李慎之陷入舆论漩涡,使其三路“巡查使”师出无名,无法南下。
可现在,局势已经彻底改变。
李慎之已经不在乎南下是否顺利,他要的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动乱,一场足以让他“清君侧”的滔天大乱!
而引爆这场大乱的引线,就是燕北那三十万饥肠辘辘、濒临绝望的忠勇将士。
“他算准了。”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寒霜,“他算准了我们鞭长莫及,算准了朝廷的粮运在开春解冻前到不了燕北,算准了周崇武撑不了那么久。”
是的,李慎之的阳谋就摆在眼前。
周崇武要么饿死、病死,要么被逼造反。
无论哪一种结局,李慎之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届时,他便可高举“平叛”大旗,名正言顺地接管京城防务,控制中枢。
而林昭和他的江南,之前所有的舆论造势,在这场天大的动乱面前,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苏晚晴的脸色一片煞白,她喃喃道:“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得逞?”
舆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雨后的新绿显得格外刺眼。
江南的生机盎然,与北地的冰封雪灾、哀鸿遍野,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林昭沉默着,手指在冰冷的沙盘上,从江南的“桃花村”,缓缓划向北境的“燕州”。
这是一条无比漫长的线,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李慎之布下的重重罗网。
突然,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那滔天的寒意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锋芒,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绝世神兵。
他看着苏晚晴和柳如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李慎之要用边军的绝望,来做他谋朝篡位的垫脚石。他要战,我便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情堂内那句他亲笔题写的“民心如水”,嘴角浮现出一丝带着无尽嘲讽与磅礴气魄的冷笑。
“但他要用江南的刀,我便用江南的米,看看这天下人心,究竟向着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