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四月十八,渤海湾,天高云阔。蔚蓝的海面上,一支由六艘巨大宝船为主力的船队,在经历了短短二十五天的航行后,顺利抵达预定海域——幽州海岸三十里外的海上转运点。船队后方,还跟随着二十余艘从登州水师和港口借调来的平底哨船与运输船,它们吃水浅,更适合接下来的内河航行。
轩辕明璃与长公主轩辕灵韵站在旗舰“破浪号”的船头,海风拂面,心情却与离京时的沉重截然不同,充满了开拓成功的振奋。望着不远处清晰可见的海岸线,明璃难掩激动:“姑姑,我们真的做到了!二十五天!比最快的漕运节省了一半还多的时间!”
轩辕灵韵亦是感慨万千,拍了拍侄女的肩膀:“是啊,璃儿。此路若通,北境命脉便将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再受制于漕运掣肘。”
转运工作迅速展开。宝船无法直接驶入水浅多沙的幽州沿岸,巨大的吊臂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货物,稳稳地转运到等候的平底船上。这些小型船只每艘可装载十万至四十万斤货物,动作灵活。明璃和灵韵也随着第一批重要物资,登上了其中一艘平底船。
整个转运过程持续了近一日一夜。翌日清晨,所有近千万斤货物全部安全卸装完毕。庞大的船队分为两批,借助春夏之交盛行的东南风和涨潮的推力,如同离弦之箭,驶向海河入海口。
顺流而入,河道渐宽。明璃站在船头,望着两岸熟悉的北国风光,心中百感交集。船队逆流而上约十里,便抵达了一处距离出海口约十里、规模不小的漕运码头。此处距蓟城尚有二百余里,但已是海运与内河转运的关键节点。
码头上,早已旌旗招展,一队精锐骑兵肃立等候。为首一人,身披玄甲,红缨如火,身姿挺拔如松,正是闻讯亲自前来迎接的镇北公主轩辕明凰。
船只缓缓靠岸。明璃第一个跳下船,快步走到明凰面前,眼眶微热:“皇姐!” 明凰扶住她的手臂,仔细端详,见她虽经海风洗礼略显清瘦,但眼神明亮,精神奕奕,心中大慰,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回来就好。一路辛苦。” 她的目光随即望向随后下船的长公主轩辕灵韵,躬身行礼:“侄女明凰,参见姑姑。姑姑远航归来,又亲历海运试航,功在社稷。”
轩辕灵韵笑着扶起她:“自家人何必多礼。明凰,你镇守北境,才是真的辛苦。” 她敏锐地察觉到明璃在见到明凰后,欣喜中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黯然,便故意打趣道:“瞧瞧你们姐妹,一个像是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海龙王公主,一个像是雪山顶上下来的战神,站在一起,倒是我们轩辕家最亮眼的风景了。”
这话冲淡了些许微妙的情绪。明凰笑了笑,转向码头事务,指挥属下与船队负责人交接,安排货物卸船、清点、以及后续通过漕船或陆路运往蓟城及北境各处的事宜。
一切安排妥当后,三人登上了返回蓟城的宽敞马车。
车内,气氛有些沉默。最终还是明凰先开口,打破了沉寂:“此次海运,效率远超预期。两万石粮食及诸多物资如期抵达,解了开春后互市扩大、边军换防的燃眉之急。姑姑,璃儿,你们立了大功。”
轩辕灵韵摆摆手:“功在将来。此路若能常态化,其利无穷。” 她话题一转,“明凰,北境现下情况如何?璃儿离京前甚是担忧,催着江南加紧赶制棉服。”
明凰神色凝重了几分:“金国开春以来异常活跃,小规模摩擦不断。虽未与我方军队接触,但山雨欲来之势已显。你们运来的这批物资,尤其是若能赶在秋季前将三万套棉服和两万床棉被送达,将是雪中送炭。”她看向明璃,“江南新作物试种情况如何?”
明璃这才找到话头,详细汇报了越州土豆试种成功的喜讯,亩产惊人,以及玉米、红薯等其他作物的播种进展。“……若推广顺利,未来北境军粮压力可大为缓解。”
话题渐渐展开,从海运前景到北边防务,从新作物希望到朝堂近来推行的官员选拔新制。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触及京城近况时,马车内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明璃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皇姐……我……我没能保护好景桓弟弟……我离开京城时,还以为只是寻常风波,我……”
明凰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车厢里只听得见车轮滚动的辘辘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不怪你。璃儿。京中局势,诡谲远胜战场。对方处心积虑,阴谋环环相扣,防不胜防。即便我在京,也未必……”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深切的痛楚与杀意一闪而过。“这笔债,迟早要清算。”
轩辕灵韵叹了口气,将手分别覆在两位侄女的手背上:“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眼下稳住朝局、巩固边防、开创海运、推广新粮,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也是粉碎敌人阴谋最有力的反击。你们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载着三位皇室女性复杂的心绪,奔向蓟城。北境的天空,广阔而高远,却也暗藏着无尽的纷争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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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四月二十,东京洛阳东面的偃师县附近,一片肃杀景象。这里已不再是春意盎然的郊野,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隔离营区。依据沈清韵的《应急防疫策》规划,此地成为了所有从汴州等疫区方向来人、物进入洛阳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五万洛阳禁军精锐驻扎于此,肩负着阻疫于京都之外的重任。
放眼望去,十个整齐划一的营区依地势而建,栅栏高耸,哨塔林立,宛如临战军营。所有从疫区方向过来的人员,无论贫富贵贱,均被拦下,登记造册后,以十几人为一组,被分别安置到不同的营帐中进行为期十五日的隔离观察。日常饮食由兵士统一派送,置于帐外,自取食之。营区内秩序井然,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与恐惧。
一旦发现发热、咳嗽等疑似症状者,立即被转移到远处专门设立的、由太医署和征集来的大夫负责的“病患营”进行隔离治疗。而与发病者同帐的人员,则被转移至更偏远的“观察营”继续隔离。货物运输同样严格,所有从东边运来的物资,必须在指定的几个露天交接点静置两日,之后才由身着特制防护衣物、戴着加厚口罩的流云帮伙计和兵士接手,运入城中。
天工院与工部工坊司日夜赶工,批量生产出一种以多层细棉布为主、内夹沈清韵提供的简易活性炭层(虽因工艺初创,吸附效果有限)的防护口罩,以及罩衣、手套等,优先配发给一线的大夫、兵士和流云帮人员。沈清韵甚至亲自到东郊大营,指导兵士如何用开水蒸气处理木炭以增强其吸附性,尽管短时间内无法大规模应用。
这套前所未有的严格防控体系,在最初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和抵触,但在朝廷强力推行和不断宣传下,逐渐为人们所接受。最关键的是,接连数日,洛阳城内未发现一例新增感染。景和帝最基本的目标——避免瘟疫传入京城,初步实现了。东郊大营的烟火气息,成了帝都安危的奇特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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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瘟疫的中心汴州及其周边,景象却如同炼狱。封锁令下,汴州城及几座疫情严重的城镇如同孤岛。城内每日死亡人数高达数百,尸体堆积,最初尚有棺木可用,后来只能草席裹身,集体深埋。官府虽尽力组织,将粮食送至各家各户门前,要求百姓闭门不出,但在人口密集、共用水井的平民区,疫病仍以可怕的速度蔓延。
最先发现疫情的陈留县,情况尤为惨烈,过半人口出现症状,死亡率超过一成,十室九空已非虚言。通往汴州的各条道路被官兵死死封锁,物资运输严重受阻,大量货物滞留途中,或被迫绕行远路,成本激增。
流云帮凭借其高效的物流网络和沈清韵争取到的特殊许可,与部分勇于任事的官员、兵士一起,承担起了向疫区输送救命粮草和药材的重任。车队往来穿梭,如同行走在刀尖上。然而,从周边郡县调集资源的行动却遇到了巨大阻力。各州县多以“储备不足”、“需防疫情传入”为由,婉拒甚至抵制朝廷的调令。民间商贾更是趁机囤积居奇,药材、粮食价格飞涨,发着国难财。
瘟疫,不仅考验着医学,更残酷地拷问着人性与官僚系统的效能。沈清韵在洛阳东郊取得的阶段性成果,与汴州地狱般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预示着这场抗役之战,远未到结束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