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儿沉吟道:“《大尹律》亦有‘罪止其身’、‘罚不株连’之精神。郑耀宗罪大恶极,依律严惩,绝无宽贷,此乃殿下给天下人的交代。然,其罪在己,郑国舅教子不严,自有失察之过,但念其年高,且多年来于朝政并无大恶,或可不予深究,保全其爵位体面。”
“郑家其他未曾涉案的族人、仆役,更不应受其牵连。如此,雷霆手段惩治首恶,是为‘雷霆’;雨露恩泽不累无辜,是为‘雨露’。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维护了律法尊严,亦顾及了太后娘娘与郑国舅的颜面与感受,更显殿下处事之周密与仁心。”
尹昊清听完,眼中阴霾尽散,豁然开朗。他紧紧握住刘宝儿的手,激动道:
“宝儿,你真是我的解语花,更是我的良佐!严惩元凶,以正国法;宽待余者,以安亲心。不错,就这么办!既要让天下人看到孤惩治贪腐、申张正义的决心,也要让皇祖母和舅公看到,孤并非冷酷无情之辈。”
翌日,慈宁宫。
太后果然第一时间召见了尹昊清。老人家一夜之间似乎憔悴了许多,眼眶微红,强撑着太后的威仪,但语气已带上了哀求:
“昊清,耀宗那孩子……是犯了大错,哀家也不替他辩白。可是……流放三千里,是不是太重了?他自小没吃过苦,去那苦寒之地,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你舅公就这一个嫡子,能不能……看在哀家的面上,从轻发落?革职,圈禁,哪怕永远不许他出府都行……”
尹昊清屏退所有宫人,撩起衣袍,端端正正跪在太后面前。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审计司的账册摘要和京兆尹的案卷轻轻推到太后面前。
“皇祖母,”他的声音沉痛而清晰,“孙儿知道您心疼。您看看这账册,五年间,耀宗表哥经手贪墨的军饷,折合白银十八万七千两。这十八万七千两,可能是边关一座要塞半年的粮草,可能是五千将士一年的饷银,更可能是无数家庭翘首以盼的活命钱!您再看这案卷,李家村李大山,年七十,一生勤恳,儿子战死在西疆,朝廷发的抚恤银,大半被郑三强夺去充了所谓‘田价’。老人家上前理论,被郑三纵马……活活踏死。皇祖母,那马蹄踏碎的,不仅是一个老人的胸膛,更是百姓对朝廷、对皇家的信任啊!”
太后的手颤抖起来,看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血淋淋的证词,眼泪终于滚落。
尹昊清抬起头,眼中亦含泪光,却无比坚定:“皇祖母,您从小教导孙儿,江山社稷为重,百姓福祉为先。孙儿今日若因他是郑家子弟,是孙儿的表哥,便枉法徇私,网开一面,他日还有何面目站在奉天殿上,面对百官?还有何资格,承担这万里河山?孙儿又如何对得起那些信任孙儿、期待清明盛世的臣民?孙儿……不能让您失望,更不能让天下人寒心!”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孙儿恳请皇祖母,准孙儿依法处置!孙儿向您保证,只诛首恶,绝不牵连!舅公永远是孙儿的舅公,郑家依旧是皇亲国戚!”
太后久久地望着跪在眼前的孙子,看着他与先帝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刚毅眼神,听着他字字泣血却又情理兼备的话语,最终,所有的不忍与挣扎都化为一声漫长而苍凉的叹息。她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罢了……依你……依法处置吧。只是……给你舅公……留些体面。”
得到太后的默许,尹昊清心中大石落地,行事再无顾虑。
朝会之上,风云激荡。
当尹昊清以监国太子之身,端坐于御座之侧,宣布召开大朝会专题审议郑耀宗案时,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审计司郎中陆明远出列,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详细陈述了郑耀宗贪墨军饷的数额、手法及其危害。京兆尹紧随其后,呈上李家村惨案的完整卷宗与人证物证。事实清楚,证据链完整,郑耀宗罪行罄竹难书。
清流官员们群情激愤,要求严惩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而往日与郑家交好、或同属外戚阵营的官员,则大多低着头,无人敢在此时冒天下之大不韪出言求情。
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尹昊清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郑耀宗身为朝廷命官,皇亲国戚,不思报效朝廷,体恤黎民,反而利欲熏心,贪墨军饷,蛀蚀国本;纵仆行凶,草菅人命,践踏律法!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罪……无可赦免!”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依《大尹律》,贪墨军饷、致人死亡,数罪并罚,裁定如下——”
“一,夺郑耀宗伯爵爵位,削去所有官职功名!”
“二,抄没其名下所有家产,充入国库,用以补偿受害兵士、抚恤李氏遗属!”
“三,本人流放三千里,发配北疆黑水军台戍边,非天子特诏,永世不得返京!”
判决宣布,朝堂上一片死寂。夺爵、抄家、流放边陲永不得返——这几乎是对一个勋贵子弟最严厉的惩罚,仅次于斩首。
清流们心中暗赞太子果决,世家们则感到阵阵寒意。
然而,尹昊清接下来的话,又让紧绷的气氛微微一缓:
“然,郑耀宗之罪,乃其个人丧心病狂所为。其父郑国舅,教子不严,驭下无方,确有失察之过,但念其年事已高,且多年谨守臣节,未曾有大恶,朕……孤决定,不予追究其责,保留其国公爵位及相应待遇。郑氏一族,其余未曾涉案之族人、仆役,一律不予牵连。望尔等以此案为戒,谨言慎行,忠君爱国,莫再生事!”
“罪止其身,罚不株连。”
这八个字,如同定海神针,既彰显了法度的无情,也体现了皇家的仁恕。
原本担心会被清算的郑家旁支和门人,暗自松了口气。
许多中立官员也不禁暗自点头,觉得太子此番处置,刚柔并济,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退朝后,尹昊清并未回东宫,而是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了常德等少数贴身侍从,轻车简从,来到了已然门庭冷落的郑国舅府。
昔日车马盈门、欢声笑语的国舅府,此刻朱门紧闭,一片萧瑟。
管家通传后,尹昊清被引至花厅。
不过几日功夫,郑国舅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白了大半,眼神呆滞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凋零的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