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的喜庆红绸尚未从宫墙上完全撤下,京城的空气却骤然凝重。
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如同冬日惊雷,在朝堂内外炸响——
审计司在深挖江南水患案款项流向时,发现数笔本该用于河工、却莫名消失的巨额银两,其最终流向竟指向了兵部武库司的一批军械采购。
顺着这条线索彻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浮出水面:太后母族、郑国舅嫡子、武库司郎中郑耀宗!
审计司郎中陆明远是个严谨到近乎刻板的人。
他带着三名得力下属,在堆满账册的库房里熬了七个昼夜,将武库司近三年的账目与兵部备案、各地卫所接收文书一一核对。
蛛丝马迹逐渐显现:同一批制式弓弩,郑耀宗经手的采购价比市场价格高出三成;
标注为“精铁”的枪头,实际却是掺了杂质的次品;
更有一笔五万两的“特别军费”,账目模糊,只有郑耀宗一人的签批,去向成谜。
“这不是疏忽,是系统性的贪墨。”
陆明远指着账册上那些被朱笔圈出的疑点,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按《大渊律》,贪墨军饷超过五百两者,斩立决。郑耀宗所涉金额……足够斩他十次!”
然而,更令人发指的罪行还在后面。几乎在同一时间,京畿衙门递上来一桩压了三个月的旧案卷宗——郑府豪奴郑三,因强占京郊李家村三十亩上好水田,与村民发生冲突。
争执中,郑三竟纵马冲入人群,踏伤五人,其中一位七十岁的老翁李大山被马蹄正中胸口,抬回家中三日便吐血而亡。
地方里正愤而上告,状纸却如石沉大海。直到新任京兆尹到任清查积案,此案才重见天日,而所有证据都指向郑三背后之人——正是纵容家仆、并试图以权势压案的郑耀宗!
“前线将士在边关浴血,有人却在后方喝他们的血!”
清流领袖、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在得知案情后,当众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颤抖,“更可恶的是,竟纵奴行凶,草菅人命!此等蠹虫不除,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此案一出,举朝哗然。言官们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东宫,要求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就在这个微妙时刻,皇帝尹泰帝下了一道旨意:
因连日操劳,咳疾复发,需静心修养,即日起携皇后孙悦榕移驾南山温泉别院,朝中一应政务,由太子尹昊清全权监国处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绝非巧合。陛下这是将烫手的山芋,连同考验的利剑,一并交到了太子手中。
他要看这个儿子,如何在天家亲情与朝廷法度之间抉择,如何在太后与外戚的压力下挺直脊梁。
朝堂之上,暗流从未如此汹涌。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大多缄默不语,目光闪烁,他们或在观望太子的决心,或在掂量郑家倒台后的朝局变化。
而以周延儒、刘昌龄为代表的清流们,则已摩拳擦掌,预备在朝会上与任何试图为郑耀宗开脱的势力正面交锋。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尹昊清肩头。
婚后尹昊清已将主要办公地点移至东宫书房,以便陪伴有孕的太子妃。
深夜,烛火通明。
尹昊清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桌上摊开的,是审计司的详实账册、京兆尹的案卷副本,还有郑耀宗历年来的考绩记录——
平平无奇,却总能得到“勤勉稳妥”的评语,如今看来何其讽刺。
他的眉头锁成了川字。
郑国舅是皇祖母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从小便唤“舅公”。
记忆里,舅公会在他顽皮被父皇责罚时,悄悄塞给他糖人;
会在秋猎时手把手教他拉弓;会在宫宴上笑着摸他的头,说“咱们昊清将来定是了不起的君主”。
而皇祖母……大婚前那番关于“一视同仁”的对话言犹在耳,可事到临头,涉及她最疼爱的侄孙,老人家真能承受得住吗?
“殿下,夜深了。”刘宝儿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披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披风,孕肚已微微显形,手中端着一盅温好的参茶。
自她有孕,尹昊清便严禁她熬夜,此刻见她过来,连忙上前接过茶盅,扶她坐下。
“怎么还没歇息?你现在需要多休息。”尹昊清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
“妾身听见殿下在书房踱步,心里挂着事,也睡不着。”刘宝儿仰头看他,烛光映照下,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郁结清晰可见。
她伸手,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可是为郑耀宗的案子烦心?”
尹昊清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将头靠在她肩上,难得流露出疲惫与依赖。
“宝儿,证据确凿,桩桩件件都够砍他的脑袋。可是……舅公他待我亲厚,皇祖母那里……我今日去请安,她虽未明说,但眼中的忧虑和欲言又止,我都看在眼里。”
刘宝儿静静地听着,等他诉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流淌,抚平焦躁:“殿下所虑,妾身明白。此案如同置于殿下掌中的一面镜子,照出的不仅是郑耀宗之罪,更是殿下未来为君之道。
“若因亲情网开一面,则镜中影像扭曲,从此法度可因人而废,殿下‘整顿吏治、清除积弊’的誓言将成空谈,何以服众?边疆将士若知喝其血、蚀其骨者能逍遥法外,军心何以凝聚?天下百姓若见权贵杀人可免罪,民心何以归附?”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直指核心,让尹昊清纷乱的心绪为之一凛。
“然,”刘宝儿话锋一转,握住他的手,指尖温暖,
“法理昭昭,人情亦暖。太后娘娘深明大义,既有‘一视同仁’之约在前,内心岂不知孰轻孰重?她之痛心,在于至亲犯法,更在于亲情与国法的撕扯。殿下处置时,若能既彰律法之威严无情,又显天家之仁厚有度,或可两全。”
“哦?如何两全?”尹昊清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