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坊的灯火,在身后渐渐远去,但那份光明与喧嚣,却烙印在了赵祯与包拯的心里。
回到驿馆,护卫们遣散了李老汉,并按“市价”给了他一笔足以让老汉惊掉下巴的赏钱。
房间里,烛火摇曳。
赵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青石县安静却并不死寂的夜色,久久无言。他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句写在牌坊上的话——“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包拯坐在一旁,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他那张黑脸在烛光下明暗不定,显得愈发深沉。这一日一夜的见闻,比他过去十年审过的案子加起来,还要颠覆他的认知。
青石县的一天,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
从平整的水泥路,到窗明几净的净所;从热气腾腾的澡堂,到人人有肉吃的食堂;从公开透明的“公示栏”,到人人敢言的“民情箱”;再到这颠覆了黑夜的不夜坊……
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所不齿的“奇技淫巧”和“不合规矩”之上。
可偏偏,他又亲眼看到了百姓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亲耳听到了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他坚守一生的“法度”与“仁政”,在这些最朴素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遥远,甚至有些……可笑。
“包卿。”赵祯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臣在。”包拯的声音有些沙哑。
“明日,朕要见一见这位苏县令。”赵祯说道,“朕想当面听听,他那些歪理邪说。”
包拯沉默了片刻,终是躬身领命:“臣,遵旨。”
他知道,皇帝口中的“歪理邪说”,其实是“为政之道”。
而他,也迫切地想见见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苏云。
他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妖孽,能将一个偏远小县,折腾成这般模样。
一夜无话。
或者说,对于赵祯与包拯而言,这一夜,思绪万千,远比白日的奔波更加熬人。
……
次日,天光大亮。
青石县县衙门前,没有鸣冤鼓,也没有拦驾的百姓。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井然有序。
赵祯与包拯换上了一身更显贵气的锦袍,在一队护卫的簇拥下,径直走向衙门。
“来者止步!此乃县衙重地!”门口当值的衙役立刻上前,手按腰刀,警惕地喝道。
护卫首领上前一步,也不多话,只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在那衙役眼前一晃。
那衙役只瞥了一眼令牌上的纹样,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腿肚子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
“不必声张,”护vei首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带我们去见你们县令。”
“是……是!贵人里面请!”那衙役哪敢多问,连滚带爬地在前面引路,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然而,进了县衙前院,绕过影壁,却发现大堂内外,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书吏在各自的案几后埋头书写,听到脚步声,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忙自己的事,仿佛对这群气势不凡的来客毫不关心。
“苏……苏大人他……他不在前堂。”引路的衙役结结巴巴地解释。
包拯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身为一县主官,竟不在公堂处理公务?简直是玩忽职守!
“那他在何处?”包拯冷声问道。
“大人……大人这个时辰,若无要紧公事,应……应该在后院。”衙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声音越来越小。
“带路。”赵祯淡淡地吩咐。
穿过月亮门,一股清新的花草香气混着温暖的阳光扑面而来。
后院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小片菜畦绿意盎然,几株果树挂着青涩的果子。
而就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槐树下,一幕让包拯瞬间怒火攻心的景象,映入眼帘。
只见一个身穿寻常棉布长衫的年轻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造型古怪的竹制躺椅上。他双脚惬意地交叠着,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肚子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在他身旁的小石桌上,放着一个粗陶茶壶,几张画着古怪线条的图纸被茶杯压着,散落在旁。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他闭着眼,神态慵懒,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
这……这就是青石县令,苏云?!
包拯的拳头,在袖中猛然攥紧。
他想象过苏云的无数种样子,或许是目光精明、言语便给的干吏,或许是城府深沉、野心勃勃的枭雄。
他唯独没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懒散、懈怠、毫无官箴的模样!
勤政!这是为官者的本分!
他包拯为了查案,可以三日不眠不休。朝中诸公,哪个不是日日卯时上朝,案牍劳形?
可这个苏云,治下有众多百姓,有无数正在进行的浩大工程,他竟还有闲心在这里晒太阳、睡大觉?!
荒唐!荒唐至极!
这哪里是什么“阳谋”?这分明就是怠惰公务,不务正业!
包拯胸中一口气堵着,几乎要当场发作,厉声喝问。
赵祯却抬手,轻轻按住了他。
皇帝的脸上,也带着几分古怪。他打量着那个躺椅上的年轻人,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躺椅上的苏云眼皮动了动,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然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他拿下枕在脑后的手,半眯着眼,似乎是被阳光刺得有些不适。
然后,他慢慢地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噼啪”声。
“谁啊……说了别打扰我……”
他嘟囔了一句,揉着眼睛,朝来人望去。
下一刻,他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苏云的眼睛,彻底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初看之下,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惺忪。
但只一瞬间,那惺忪便褪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为首的赵祯身上,那人虽然穿着富商的锦袍,但眉宇间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威仪,是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
然后,他的目光,又扫向了赵祯身后一步之遥的包拯。
那一身标志性的黑袍,那张比常人要黑上几分的脸膛,以及……额头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只要仔细看,就绝不会认错的月牙印记。
苏云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包拯,包青天。
那能让包青天如此恭敬地站在身后的人,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苏云脸上的慵懒,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没有惊慌,没有失措,甚至没有半分的诚惶诚恐。
他只是站起身,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有些褶皱的布袍,然后迈步上前,走到两人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他没有立刻下跪行礼,而是先微微躬身,对着赵祯,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之礼。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包拯。
就是这一眼。
包拯心中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
那年轻人的眼神,太深了。
深得像一口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
那里面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和一种让包拯感到心惊的了然。
仿佛他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久居官场,审人无数的包拯,在那一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懒散,他的随意,都只是表象。
在这副慵懒的皮囊之下,藏着一个何等深邃和强大的灵魂!
苏云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臣,青石县令苏云。”
他顿了顿,目光从包拯脸上移开,落在了赵祯的身上,嘴角,竟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恭迎……赵员外,包先生,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