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县以东,百里之外。
一座隐于深山的别院,飞檐翘角,看似雅致,内里却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血腥气。
“废物!一群废物!”
一名身着锦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他叫石温,乃是当朝宰相吕夷简的门客,也是此次针对青石县所有阴谋的幕后策划者之一。
在他面前,几个身穿黑衣、腰挎弯刀的汉子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为首一人,左脸颊上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正是黑风堡的三当家,人称“刀疤三”。
石温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刀疤三的鼻子怒斥:
“我相府耗费重金,请你们出手,不是让你们去汴京城里讲故事的!”
“又是妖孽,又是谋反,声势倒是浩大,结果呢?”
“‘妖孽’之说,被他用几个故事就破了!”
“‘谋反’之言,更是成了他凝聚民心的工具!”
“我让你们去散播谣言,不是让你们去给那苏云竖牌坊的!”
石温猛然起身,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尖。
“苏云毫发无伤!青石县的民心,反而被他越收越拢!你们黑风堡,是不是拿了钱不办事,暗地里与那苏云有什么勾结!”
面对郭四的咆哮,刀疤三身后的两名武人眼神一厉,杀气迸发,就要上前。
“都退下。”
刀疤三抬了抬手,声音沙哑,制止了手下。
他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溅到手背上的茶水,这才抬起那双浑浊却暗藏凶光的眼睛。
“石先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我黑风堡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讲的是江湖信誉。若非如此,相爷也不会找到我们。”
刀疤三眉头一皱,身上那股草莽的悍匪之气顿时散开,
“兄弟们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跑断了腿。你说的那套,太绕了。我们是玩刀的,不是玩笔杆子的。”
他冷笑一声。
“至于效果……那是你们的谋划出了问题,与我黑风堡的执行何干?”
“我们按照你们的吩咐,将谣言散布了出去,那些流民和商贩,哪个不是尽心尽力?”
“可谁能想到,那苏云竟有如此通天的手段,不仅没被冲垮,反而借势而为,搞出什么‘舆论战’,把脏水又泼了回来?”
“说到底,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的弯弯绕太多,却小觑了那苏云的本事!”
“你!”
郭四气得脸色涨红。
“够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内堂传来。
一名身材瘦高、穿着灰色长袍的男子缓步走出。
他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双眼却像鹰隼一般锐利,正是黑风堡的二当家,一个在绿林道上能让小儿止啼的名字——“鬼手”钱立。
钱立没有看暴怒的石温,只是走到桌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石先生,我三弟说的没错。论杀人,我们是行家。论攻心,那是你们读书人的事。”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事实证明,那苏云不是寻常县令,靠嘴皮子,动不了他的根基。”
石温脸色铁青,却也无力反驳。
钱立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所以,别再搞那些虚的了。”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我两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苏云不死,青石县不停,相爷那边不好交代,我黑风堡的招牌,也算砸了一半。”
石温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拂袖坐下,强压下怒火。
“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那苏云已成气候,寻常手段,怕是奈何他不得了。”
钱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读书人的法子,弯弯绕绕,太麻烦。”
“既然如此,不如就用我们江湖人的法子。”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直接,干脆。”
石温眉头紧锁:“刺杀?苏云身边那个叫王猛的,是军中好手,还有他那支所谓的巡检队,日夜操练,形同私兵,防卫森严。刺杀的风险太大,一旦失手,被抓到活口,牵连到相爷,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谁说要刺杀他本人了?”
钱立嘿嘿一笑,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石先生,你可知,朝廷不日便会派出一支观摩团,前往青石县实地考察那所谓的‘青石县模式’?”
石温眼神一动。
此事他自然知晓,正是吕相在朝堂上受挫的结果,乃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这正是天赐良机!”
石温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立刻明白了钱立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不错。”
“我们不动苏云。”
“我们动观摩团的人!”
石温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死死盯着钱立,一个无比恶毒的计划,在他脑中飞速成型。
“在青石县境内,制造一起惊天大案!”
“死的人,身份越高越好!场面,越惨烈越好!”
“然后,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苏云!”
石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比如,可以说,是观摩团的某位大人,发现了苏云炼制‘血水泥’的秘密,被他杀人灭口!”
“又或者,是苏云的‘暴政’,逼得百姓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劫杀了朝廷命官!”
“如此一来,观摩团亲眼目睹了青石县的‘罪行’,人证物证俱在!这口黑锅,苏云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届时,就算官家再如何看重他,面对朝廷命官惨死的事实,也必须给他定罪!私练兵马、残害朝臣,这桩桩件件,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妙!实在是妙!”
石温一拍大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亢奋。
“这叫‘请君入瓮’,更叫‘一石二鸟’!不仅能彻底弄死苏云,还能让官家推广新政的念头,彻底断绝!”
钱立看着状若疯魔的郭四,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这些读书人,论起心狠手辣,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刀疤三却是听得是热血沸腾,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直接!我喜欢!”
钱立却比他想得更深,他放下茶杯,问道:“目标是谁?观摩团的官员?”
“不。”石温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动朝廷命官,风险太大,后患无穷。我们要选一个……恰到好处的牺牲品。”
他手指轻点桌案。
“孙万财。一个来自江宁府的绸缎商人。此人贪婪好色,最近正在青石县想方设法地想插手布匹生意,与本地商户多有摩擦。”
“最关键的是,”石温的笑容愈发阴冷,
“此人早年曾与此次江宁府派来的观摩团主官,有过节。他若死在青石县,那位主官,只会更加卖力地坐实苏云的罪名。”
一个无足轻重,死了不会引起太大波澜,又能精准刺激到关键人物的完美棋子。
钱立看着石温,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赞许。
这些读书人,论心狠手辣,比起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钱立言简意赅,
“事成之后,吕相答应我们的那批军械,还有真定府路的那条商道……”
“只要苏云一死,青石县模式作废,”
石温立刻保证,“吕相承诺的一切,分文不少,即刻兑现!”
“成交。”
钱立站起身,朝门外喊了一声。
“影七。”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堂中。
那人全身笼罩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仿佛深渊。
他一出现,连刀疤三这等悍匪,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黑风堡,影子卫。
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顶尖刺客。
而影七,是其中最擅长伪装、用毒和制造“意外”的一个。
“去青石县。”
“观摩团抵达之日,让那个孙万财,死得‘好看’一点。”
影七接过信,一言不发,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温看着影七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仿佛已经看到,苏云被押赴刑场,青石县那片虚假的繁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场景。
……
与此同时,青石县。
舆论反击战,正如火如荼。
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一名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苏县令三拳退黄河》。
台下,数百名百姓听得如痴如醉,当听到苏云立下“百年大堤”的字据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不远处的工地饭棚里,几名识字的秀才,正教工人们唱着新编的快板。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青石县里的大变化!以前住草棚,现在住楼房,以前饿肚皮,现在工钱涨!是谁带来的?苏县令呀!这样的好官,他是不是神仙下凡呐?”
工人们一边拍着饭碗,一边跟着吼,笑得合不拢嘴。
赵灵儿站在不远处的布庄二楼,看着这一切,清秀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民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重新凝聚起来。
谎言的冰山,在事实的洪流面前,迅速消融。
苏云站在她的身侧,神色平静,目光却深邃。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
吕夷简那样的老狐狸,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平静的湖面下,更汹涌的暗流,正在汇聚。
突然,王猛快步从楼下走来,脸色凝重。
“大人。”他递上一份刚刚从怀庆府加急送来的公文,
“朝廷的观摩团,后日,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