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工坊里的“教学”继续。
张铁柱果然把夹钢法教给了那个年轻人,但只教了前半部分——怎么选铁料,怎么叠打。关键的淬火温度和回火时机,他“忘了”说。那年轻人听得认真,在本子上记了好几页,还问了好几个问题,张铁柱都耐心答了。
“谢谢张师傅!”年轻人鞠了个躬,眼里闪着光,“这下我回去就能试了。”
张铁柱心里冷笑:试吧,按我教的做,十有八九做不成。淬火温度不对,铁要么太硬易碎,要么太软没劲。但他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好好学,有啥不懂的再问。”
那个中年汉子成功钻出了一根四尺长的铳管,高兴得直搓手。管子钻得笔直,内壁也光滑,他觉得自己学会了。但他不知道,这根管子内壁还不够光滑,需要特殊的抛光工艺——用掺了细砂的软木塞来回拉磨,才能达到要求。不抛光,铅弹打出去容易卡膛,甚至炸膛。
老匠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学得快。”
中年汉子咧嘴笑:“都是老师傅教得好。”
木工台那边,王木匠教了两个小伙子做枪托,从选料到粗加工都教了。但最后组装时关键的榫卯配合,他推说今天累了,明天再教。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也没多说,继续刨手里的木头。
这一切,刘师傅都看在眼里,记在本子上。他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拿着炭笔,一笔一划地写:广宁卫学徒甲,学夹钢法前半,未教淬火;义州卫工匠乙,学钻孔,未教抛光;锦州卫学徒丙丁,学枪托粗工,未教榫卯。
记完了,他合上本子,心里盘算着。这些来偷师的,背后都是各卫所的指挥使。他们派人来,不只是想学手艺,还想摸清工坊的底细——产量多大,成本多少,有没有什么秘密。
那就让他们摸。摸到的,都是刘师傅想让他们摸到的。
傍晚收工时,那几个“学徒”聚在工坊外的一个角落,低声交谈。他们以为没人听见,但刘师傅就躲在墙后,竖着耳朵听。
“学到不少。”年轻人说,声音里透着兴奋,“夹钢法以前只听老人说过,今天亲眼见了。回去试试,应该能成。”
“钻孔机也不难。”中年汉子说,“就是费力气。咱们卫所有的是人力,回去仿制一台不难。就是不知道那些齿轮哪儿打的……”
“枪托的做法也学到了。”一个小伙子说,“就是最后那步,王师傅没教……”
“不急。”年轻人说,“明天继续。刘师傅说了,只要肯学,他都教。咱们多待几天,总能学到全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有喜色。那喜色里,还藏着点别的东西——像是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又像是占了便宜的快意。
等他们走了,张铁柱走到刘师傅身边,低声问:“就这么放他们走?他们明天还来怎么办?”
“来就来。”刘师傅说,“来了,就继续教。但记住,核心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漏。比如火药的配方,比如枣核弹的模子,比如防御工事的布局图——这些,陈大人都带走了,咱们这儿没有。”
张铁柱恍然大悟。原来陈默走之前,把最关键的几样东西都带走了。工坊里留的,都是可以外传的基础工艺。那些核心的、要命的技术,都在陈默脑子里,或者藏在某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那咱们……”张铁柱迟疑,“就这么一直教下去?”
“教。”刘师傅说,“但收学费。”
“学费?”
“明天开始,所有来‘学习’的,每人每天收一百文‘指导费’。”刘师傅说,“就说工坊刚打完仗,缺钱修缮,收点费用补贴。他们既然来偷师,这点钱不会舍不得。”
张铁柱笑了:“这主意好!既赚了钱,又让他们以为咱们没防备。”
“不止。”刘师傅望向北方,那是陈默离开的方向,“陈大人走之前,给我留了句话。他说,技术这东西,捂是捂不住的。与其让人偷偷摸摸学,不如大大方方教。但教有教的方法——教基础,留核心;教工艺,留配方;教做法,留原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等全辽东的卫所都学会了咱们的基础工艺,都造出了差不多的火铳铠甲,他们就会发现,还是咱们工坊造的最好。为什么?因为核心的东西,在陈大人手里。到时候,他们要求着咱们教更深的东西,要求着买咱们的核心部件。那时候,就不是现在这个价钱了。”
张铁柱听得心潮澎湃:“所以陈大人是故意让他们来学的?”
“是不是故意不知道。”刘师傅说,“但他肯定料到了。而且他留了后手——工坊的根基在,核心技术在,人心也在。这些来偷师的,学个皮毛回去,造出来的东西能用,但比不上咱们的。等他们用坏了,用出问题了,还得回来找咱们。”
他收起记录本,拍了拍张铁柱的肩膀:“所以,别急,别慌。咱们按陈大人留下的章程,一步一步走。该教就教,该收钱就收钱,该留一手就留一手。日子还长,这场戏,才刚刚开锣。”
夜幕降临,工坊里的炉火渐渐熄灭。工匠们收拾工具,准备休息。那几个“学徒”也走了,他们住在卫所安排的营房里,明天还会来。
刘师傅站在院子里,看着炉烟慢慢散去。空气里还有铁锈味、煤烟味,混着春天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狗叫声,还有卫所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他知道,那些从这里学走手艺的人,回去后会在各自的卫所点燃新的炉火。锤声会传开,技艺会扩散。也许用不了多久,整个辽东的卫所工坊,都会响起类似的锻打声。
而这一切,都在那个远赴辽东的年轻人的算计之中。
刘师傅忽然想起陈默临走前那个晚上,两人在工坊后院的对话。那时陈默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刘师傅,你看那些星,离得远,但光能照过来。咱们的手艺也一样,传得越远,照到的人越多,边关就越亮堂。”
当时刘师傅没完全懂,现在懂了。
他走出工坊,望向东边的夜空。那里,一颗叫“启明”的星星特别亮,那是天亮前最后也是最先亮的星。
“大人,”刘师傅低声自语,像是在跟远方的陈默说话,“您布的局,老汉看明白了。您放心,工坊不会垮,手艺不会丢。等您回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辽东。”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草原的气息,也带着新燃起的炉烟的味道。那味道里,有铁,有火,还有希望。
第二天一早,那几个“学徒”又来了。刘师傅果然宣布了新规矩:学手艺可以,但每人每天要交一百文“指导费”,算是补贴工坊修缮。
那几个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中年汉子先掏出钱袋,数了一百文出来:“应该的应该的,工坊也不容易。”
其他人也跟着交了钱。一百文对他们背后的卫所来说,九牛一毛。能用这点钱学到手艺,值。
刘师傅收了钱,记了账,然后对张铁柱点点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