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吏吓得跪倒在地:“大人恕罪!这、这是存放不当,受潮所致……”
陈默没理他,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情况越糟。皮甲霉变发硬,一碰就掉渣;铁甲锈蚀成片,甲叶粘连在一起,根本穿不上身;弓弩的弦大多老化断裂,箭矢的箭镞锈钝,箭杆虫蛀。
走到库房最深处,陈默停在一排木箱前。
“打开。”
库吏哆哆嗦嗦打开箱盖,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层层的火铳。但拿起一把,铳管里竟然结满了蛛网,还有老鼠啃咬的痕迹。
“这就是马指挥使说的‘严加管理’?”陈默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冷硬。
王振脸色发白,低声道:“大人,此事……此事指挥使大人或许真的不知情。库房平日由库吏负责,每年上报都说一切正常……”
“每年上报的文书,马指挥使可曾亲自查验?”陈默打断他。
王振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陈默不再追问,转身出了库房。外面的空气清新许多,但他胸口那股闷气却散不去。
“粮仓在哪?”他问。
王振指了指东侧另一排仓房:“在那边。”
粮仓的情况更触目惊心。
打开仓门,一股浓烈的霉味冲得人几乎作呕。仓内堆积如山的麻袋大多破损,黄褐色的米粒洒了一地,上面长满灰绿色的霉斑。陈默用刀划开一袋,里面的米已经结块,捏碎后散发出腐败的酸臭味。
“这是军粮?”陈默简直不敢相信。
守仓的老吏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回大人,这、这是三年前入库的江南漕米,原本该两年一换,但、但一直没换……”
“为什么没换?”
“上头说……说北疆战事不紧,存粮足够,不必浪费钱粮置换……”老吏的声音越来越小。
陈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军械生锈,粮仓发霉。这样的卫所,这样的边军,拿什么抵御北元骑兵?靠那些连矛杆都酥脆的长矛?靠那些铳管结蛛网的火铳?还是靠这些吃了会死人的霉米?
他想起小河口村那些尸体,想起妇人绝望的眼神。百姓在前线用血肉挡箭,而这些本该保护他们的军人,却守着破烂的武器、发霉的粮食,浑浑噩噩度日。
“王千总。”陈默睁开眼,声音平静得可怕,“带我去见马指挥使。”
回到衙门时,马铎还在看那本账册。见陈默进来,他放下账册,笑容依旧:“陈大人看完了?如何,我大宁卫的军械还算齐整吧?”
陈默没坐,站在堂中,直视马铎:“指挥使大人,下官刚才查验了军械库和粮仓。”
“哦?可还满意?”马铎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
“火铳锈蚀过半,长矛杆脆易折,皮甲霉变,铁甲锈连。”陈默一字一句道,“粮仓存米霉变结块,至少三年未换。敢问指挥使,这就是您所说的‘严加管理’?”
马铎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他慢慢放下茶碗,脸上笑容敛去几分:“陈大人,这话说得就重了。军械粮草都是消耗之物,有些损耗也是常情。北疆苦寒,器械易锈,粮食易霉,本官也是知道的。”
“所以指挥使就任由它们锈掉、霉掉?”陈默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堂内气氛骤然紧绷。
马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站起身,走到公案前,双手撑在案上,盯着陈默:“陈大人,你初来乍到,有些情况不了解。北疆各卫所,军费粮饷年年不足,能维持现状已属不易。你若以为京城那般富庶,那可就想错了。”
“军费不足,所以就该让军械生锈、粮食发霉?”陈默毫不退让,“下官进城时看到,指挥使的亲兵盔甲鲜亮,兵器锋利。为何库房里的就全是破烂?”
这话戳到了痛处。
马铎脸色一沉:“陈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本官中饱私囊?”
“下官不敢。”陈默拱手,语气却毫无退缩,“只是眼见军械库粮仓如此状况,心忧边防,不得不问。若指挥使觉得下官多事,不妨将今日所见如实奏报陛下与太子殿下,请朝廷定夺。”
提到陛下和太子,马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重新坐回椅上,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陈大人果然是年轻气盛,心系国事,好,好啊。既然陈大人指出了问题,那本官自然要整改。王千总!”
“末将在!”王振连忙应声。
“即日起,你协助陈大人整顿军械粮草事宜。库房所有破损器械造册登记,粮仓霉米全部清理。”马铎吩咐得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陈默心中冷笑。
这是要把烂摊子推给自己,顺便安插个眼线。王振是马铎的人,所谓“协助”,实为监视。
但他没有拒绝。
“谢指挥使支持。”陈默拱手,“下官定当尽心竭力,整饬军备。”
“那就好。”马铎重新端起茶碗,送客的意思很明显,“陈大人一路劳顿,先安顿下来吧。衙门后面有处小院,虽然简陋,但还算清净。王千总,带陈大人过去。”
“是。”
出了衙门,王振引着陈默往卫所后方走去。路上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低声道:“陈大人,指挥使他……向来如此。您方才太直了,怕是要得罪人。”
“不得罪人,就能让军械不生锈、粮食不发霉吗?”陈默反问。
王振哑口无言。
小院确实简陋,三间瓦房,一个小院,院中一口水井。家具陈旧,但还算干净。赵武带人安顿行李,陈默站在院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大人,这马指挥使明显是敷衍。”赵武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他敷衍,咱们就认真。”陈默转身进屋,“明天开始,彻底清查军械库和粮仓。每一件器械、每一袋粮食,都要登记在册。”
“那王千总……”
“让他跟着。”陈默在桌边坐下,铺开纸笔,“他是马铎的眼线,也是咱们了解卫所内情的窗口。用好了,未必是坏事。”
赵武点头,退出去安排警戒。
陈默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
“大宁卫军械粮草现状查勘录——”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远处传来军营的号角声,嘶哑悠长,在暮色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