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卫的城墙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出一片暗沉的青灰色,墙砖缝隙里长出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陈默勒住马,抬头看向城头。
城墙上旌旗倒是不少,但大多破旧褪色,旗面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垛口处有几个士兵抱着长矛缩在避风处,远远看去像是打盹。城门倒是开着,两个守门军士靠在门洞边,耷拉着脑袋,直到陈默一行人走近了才勉强站直。
“来者何人?”左边那个瘦高个军士有气无力地问,手里的长矛杵在地上当拐杖。
赵武策马上前,亮出腰牌和公文:“东宫属官陈默陈大人,奉旨协理北疆军务,前来大宁卫公干。”
那军士凑近了看腰牌,眼睛眨了眨,似乎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东宫”是什么意思。他连忙退开两步,朝城门里喊道:“头儿!京城来的大人到了!”
门洞里晃晃悠悠走出个什长模样的汉子,皮甲歪斜地套在身上,腰间挎着的刀鞘都磨得发白。他瞥了眼陈默一行人,草草抱拳:“大人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指挥使大人。”
说完转身进了城,脚步不急不缓。
赵武脸色一沉,刚要开口,陈默抬手制止了他。
等。
约莫一盏茶功夫,那什长才慢吞吞地回来:“指挥使大人在卫所衙门等候,请大人随我来。”
陈默点头,下马牵缰入城。
大宁卫城内比居庸关宽敞许多,毕竟是辽东重镇,街道纵横,房舍鳞次栉比。但街面上行人稀疏,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墙角,看到马队经过,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神空洞。
“卫所衙门在城北。”那什长边走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不相干的地方。
转过两条街,一座还算规整的衙署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大宁卫指挥使司”的匾额,漆色斑驳。门口站着四个亲兵,倒是站得笔直,盔甲也比城门口那些军士齐整得多。
陈默刚走到门前,里面便迎出一个身着千总服色的军官,约莫四十岁上下,方脸阔口,眼神精明。
“末将大宁卫千总王振,恭迎陈大人。”军官抱拳行礼,语气比那什长恭敬不少,“指挥使大人正在堂上等候,请。”
陈默将马缰递给赵武,只带了两名护卫随王振入内。
卫所衙门的前厅还算宽敞,正中摆着公案,两侧是刀枪架和令旗桶。只是地面灰尘没扫干净,墙角结着蛛网。公案后坐着一人,正低头看着什么文书,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
那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将领,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身上穿着正三品指挥使的常服,袖口绣着精细的云纹。他看着陈默,脸上堆起笑容,从公案后绕出来。
“陈大人一路辛苦。”马铎拱手道,声音洪亮,“本该出城相迎,奈何近日军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开身,还望见谅。”
话说得客气,但陈默注意到,马铎并没有行礼——按照官场规矩,陈默虽是东宫属官,品级却不如指挥使高,马铎本不必行礼。但这句客套话配上没有实际动作的姿态,微妙地透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马指挥使言重了。”陈默平静还礼,“陈某奉旨协理军务,日后还需指挥使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马铎笑着摆手,示意陈默在左侧首位坐下,“陈大人年少有为,能被太子殿下委以重任,必有过人之处。不知陈大人此来,具体是要协理哪些军务?”
开门见山,直切主题。
陈默从怀中取出圣旨副本,双手递上:“陛下旨意,命下官巡视北疆各卫所军械状况,酌情改进,以固边防。”
马铎接过副本,扫了几眼,笑容不变:“原来如此。军械之事确实紧要,陈大人放心,我大宁卫的军械库一直严加管理,定期查验,绝无疏漏。”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默却注意到,旁边站着的千总王振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便有劳马指挥使,容下官先看看军械库?”陈默顺势提出要求。
马铎似乎早有准备,爽快点头:“自然。王千总,你带陈大人去库房看看。”
“是。”王振躬身领命。
马铎又对陈默道:“本官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便不陪同了。陈大人看完之后,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本官。”
说完便转身回了公案后,重新拿起那份文书——陈默瞥见,那似乎是本账册。
出了衙门,王振在前引路。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赵武和两名护卫,欲言又止。
“王千总有话但说无妨。”陈默道。
王振压低声音:“陈大人,库房那边……有些年头没彻底清查过了。指挥使大人日理万机,可能不太清楚具体状况。”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马铎在说谎,库房有问题。
陈默点点头,没再多问。
军械库在卫所西侧,是一排青砖垒成的平顶仓房,门前有十名军士把守。见到王振,守卫军士连忙打开库房大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门一开,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味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库房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小窗透进些许天光。借着这点光亮,能看到里面一排排木架上摆放的兵器盔甲。
陈默走到最近的一排架子前,伸手拿起一杆火铳。
入手沉重,铳管冰凉。他凑近细看,铳口处锈迹斑斑,用手指一擦,暗红色的铁锈簌簌落下。再检查铳机,扳机僵硬,燧石夹的弹簧已经失去弹性,轻轻一拨就松垮垮的。
“这是什么时候入库的?”陈默问。
旁边一个库吏连忙翻看账册,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是洪武十三年春……距今五年了。”
“五年就锈成这样?”陈默放下火铳,又拿起旁边一杆长矛。
矛头倒是锋利,但矛杆已经开裂,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木质的酥脆。他稍用力一掰,“咔嚓”一声,矛杆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