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南京城,晨间落了一场细雪,薄薄地覆在宫殿的琉璃瓦和街巷的青石板上,空气清冽,吸一口都带着冰渣子味。陈默坐在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里,轿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寒气与喧嚣。轿子穿过正阳门,沿着皇城根儿向东,朝着吏部衙门所在的澄清坊行去。他身上穿着簇新的青色官袍,胸前绣着白鹇补子,这是从五品员外郎的服色,比离京时高了半级,却比此刻轿子外涌动着的、针对他的暗流与明枪,轻了不知多少分量。
他是奉旨回京述职的。苏松嘉湖四府丝绸品鉴会已于冬至日成功举办,盛况空前,数家采用新式织机、技艺精湛的中小作坊脱颖而出,获得“御用候选”资格,打破了少数大商号的垄断预期,在江南丝织业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湖州等地的灾情赈济和抑制土地兼并的举措,也在新任地方官的配合下初步推开。表面上,他此番南下,堪称成果丰硕。
但陈默心里清楚,自踏入京城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从棋盘上冲锋陷阵的“车”,变成了众矢之的的“帅”。李铁头带着核心工匠和图纸秘密潜入皖南深山已有月余,前几日通过蒋瓛留下的绝密渠道,递回了一个简单的“安”字。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却也意味着,明面上所有的压力和风险,如今都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吏部的述职文书交接还算顺利,堂官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便让他回驿馆等候陛见通知。然而,就在他回到驿馆的当天下午,弹劾的奏章内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与他“偶遇”的同僚、前来“拜访”的故旧口中,被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来。
“陈兄此番在江南,动静着实不小啊!又是办工坊,又是搞品鉴,听说还收了一把‘万民伞’?啧啧,民心所向,令人羡慕。”一位在通政司挂职的同年,话里有话。
“革新纺织机固然是好事,只是江南百工行会,传承有序,骤然更张,听说惹得不少老师傅和老字号怨声载道,都告到工部老堂官那里去了。陈兄,行事还需稳妥些啊。”一位在工部虞衡司的旧识,面带忧色地提醒。
“最要命的,是有人说你借‘格物试行所’之名,广募工匠,其中多有来历不明、甚至曾有案底之人,聚于一处,恐非朝廷之福。这话……可有些诛心了。”另一位消息灵通的朋友,压低了声音,“还说你招募的多是‘逃役流匠’,无籍可考,这可是触了匠户制度的霉头。”
擅权、敛财(虽无实据,但“万民伞”和技授坊的“客座匠师”制度被曲解)、扰民、结党、甚至隐含“聚众图谋不轨”的指控,如同无数支沾着毒液的冷箭,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个刚刚返京的“功臣”攒射而来。
陈默面色平静,一一应酬,不辩解,不诉苦,只谈江南风物、农桑稼穑。他知道,这些私下传递的风声,不过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真正的战场,在朝堂。
陛见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二,常朝之日。五更天,陈默便换上朝服,随着一众官员,在午门外等候。天色墨黑,寒风刺骨,呵气成霜。官员们按品级排班,窃窃私语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陈默能感觉到,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忌惮,甚或幸灾乐祸。
钟鼓声起,宫门次第而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入奉天殿。殿内灯火通明,鎏金蟠龙柱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威严的光泽,御座高踞丹陛之上,尚空着。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山呼万岁,百官叩拜。朱元璋升座,冠冕旒珠之后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常,扫过殿中群臣,在陈默身上似乎略微停顿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例行政务奏对之后,殿中气氛为之一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严震率先出班,手捧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肃杀:“陛下!臣有本奏!弹劾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陈默,奉旨南下期间,多项不法!”
来了。陈默眼帘低垂,静立班中,心跳平稳。
“其一,陈默借督办农工之名,于苏州私设‘格物试行所’,广招各地工匠,不核身份,不问来历,其中不乏逋逃、械斗之凶徒,匠户皆列籍在册,陈默所募多无籍可考,疑为逃役流匠!聚众数百,日夜冶铁造器,喧嚷不息,滋扰地方,更兼私授朝廷未颁之奇巧机术,紊乱百工常序,致江南数府工匠行会动荡,多有失业怨愤者!此乃擅权扰民,其罪一也!”
“其二,陈默以‘技授’为名,行敛财之实。凡入其工坊学者,皆需缴纳所谓‘技授费’、‘材料费’,数目不清,账目暧昧。更以‘皇庄精工’之名,高价售卖铁器、砖料于地方工程,与民争利!且收受地方豪绅所谓‘万民伞’,沽名钓誉,结交私党!此乃贪渎敛财,结交地方,其罪二也!”
“其三,陈默在湖州,越权干涉地方赋税刑名,以威势胁迫乌程县衙,更改既定税赋征收之策,包庇欠税刁民,更公然威胁守法士绅,致使地方纲纪紊乱,士绅不安!此乃越权干政,败坏法纪,其罪三也!”
严震声音慷慨激昂,一条条罪状罗列下来,仿佛铁证如山,不容辩驳。殿中不少官员微微颔首,或面露凝重,或眼含讥诮。与江南有利益关联的几位官员,更是眼神冰冷。
朱元璋高坐御榻,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未有言语。
严震奏罢,又有两名御史出列附议,言辞更加激烈,甚至引经据典,将陈默所为比作“以机巧乱人心”、“聚不逞之徒以自重”,隐隐指向更危险的层面。
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层,朝着陈默压迫而来。许多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看他如何应对。
陈默深吸一口气,出班,躬身,声音清晰沉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陛下,臣陈默,对御史所言,有辩。”
“讲。”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御史言臣‘擅设工坊,聚众滋扰’。臣所设‘格物试行所江南分所’,乃奉工部明文,协理苏州府衙办理,旨在推广朝廷认可之新式农工技艺,一应工匠招募,皆有本地里甲保结,何来‘逋逃凶徒’?至于匠户,臣招募者多为生计无着之良民,亦有少量在原籍受盘剥难以存身之匠人,臣已行文各地,补办勘合,使其得以合法务工,何来‘逃役流匠’之说?工匠聚集,乃为钻研技艺,改进织机、农具,所出之物,皆经官府试用,有利民生,何来‘滋扰’?江南工匠行会或有微词,乃因新法触动其旧利,然更多工匠因技艺提升而获益,此乃革新之常情,岂能因少数人抱残守缺,便指臣‘紊乱常序’?”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言臣‘敛财’。技授坊所收‘材料费’,明码标价,低于市价,只为覆盖物料成本,且有府衙工房监督,账目随时可查。‘皇庄精工’物料用于官仓河堤修缮,乃经府衙核准试用,价格公道,质量优于旧料,何来‘与民争利’?至于‘万民伞’,乃苏州百姓感激朝廷铲除贪腐、清明吏治所赠,臣已奏明太子殿下,此伞象征民心所向,臣不敢居功,更非私相授受之礼!”
“言臣‘越权干政’。”陈默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臣在湖州,见旱情严重,百姓困顿,有豪绅趁灾压价,兼并民田,形同掠夺!此情此景,臣身为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农政,岂能坐视不理?臣行文县衙,乃依《大明律·户律》‘灾伤田粮’、‘典卖田宅’诸条款,督促地方依法赈灾、安民、抑兼并,何来‘越权’?若保护小民田产、制止豪强巧取豪夺便是‘败坏法纪’,那这法纪,护的究竟是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几位弹劾他的御史,最后回到丹陛之上:“臣之所为,皆在陛下旨意与朝廷法度框架之内,以推广利国利民之技为要,以安抚受灾黎庶为本。或有急切之处,然绝无半点私心贪念!江南案后,臣更知吏治之艰,民生之重,唯有务实做事,方不负陛下与太子殿下信重。至于些许流言蜚语,乃至罗织罪名,臣,问心无愧,愿与任何指控者对质公堂,以证清白!”
殿中一片寂静。陈默的辩驳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尤其是最后关于湖州抑兼并的言辞,更是站在了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一些原本中立或同情陈默的官员,微微颔首。那几位弹劾的御史,面色有些难看,似乎还想再言。
“好了。”
御座之上,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细微的声响。
“陈默南下所为,朕已知晓大概。”皇帝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又缓缓扫过那几位御史,“革新技艺,安抚地方,是其职责。其间分寸拿捏,或有可议之处。然,弹劾须有实据,风闻奏事,亦不可空穴来风。”
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江南之事,关乎漕运、税赋、民生,非一时一人可定论。陈默。”
“臣在。”
“你将南下所见所闻,所行所事,尤其关于新式织机、农具效用,灾情处置,以及……地方舆情,详详细细,写成条陈,三日内递进宫来。朕,要再看一看。”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倾向,既未肯定陈默的辩驳,也未否定御史的弹劾,只是将事情悬了起来,留待“再看”。这位开国皇帝深谙制衡之道,既不欲寒了实干之臣的心,亦不愿纵容任何可能坐大的势力。
“臣,遵旨。”陈默躬身。
“至于尔等,”朱元璋看向那几位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是其本职。然,亦需谨慎。江南之事,朕自有计较。退朝吧。”
“退朝——”司礼太监尖锐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山呼,依次退出奉天殿。走出殿门,寒风扑面而来,陈默却感到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了一层。皇帝的态度,高深莫测,不明不白。既没有为他撑腰,也没有顺势打压,只是将一切都暂时搁置,让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
这看似公允的处理,实则将他置于了一个更微妙的境地。写报告,意味着他需要将所有的细节、考量、甚至潜在的矛盾都摊开在皇帝面前,不能有丝毫隐瞒或粉饰。而皇帝“再看一看”的态度,也让那些反对者看到了希望,接下来的三日,乃至更久,围绕这份报告和江南之事的明争暗斗,恐怕会更加激烈。
他随着人流走下汉白玉台阶,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身边经过的官员,有的对他点头示意,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则投来毫不掩饰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