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程县衙的后堂里,陈默将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递到知县手中。公文以工部员外郎兼领太子府农事司事的身份发出,严令乌程县即刻核实灾情,据实上报请求减免或缓征受灾田亩赋税,同时严禁任何以抵税为名、压价兼并土地之行径,违者严惩不贷。知县看着公文末尾鲜红的印章和隐含的东宫背景,额头沁出冷汗,连声应诺,表示立即照办,并保证彻查贾府之事,约束其行为。
陈默没有在县衙久留。他知道公文只能约束一时,真正的症结在于灾情本身和百姓的生计。他留下了两名护卫协助(实为监督)县衙落实赈灾和赋税核查,并悄悄嘱咐他们留意贾府动向,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马不停蹄,返回了苏州。
苏州的局面,因万通商号覆灭、青竹帮瓦解、一批贪官落马,表面上已然肃清。新任的苏州知府是朱元璋从别处调来的干吏,行事谨慎,对陈默这位“钦差”兼“功臣”礼敬有加。但陈默的心思,已不在官场的客套与案牍的善后上。湖州乌程县所见,深深刺激了他。天灾不可控,但人祸可防。江南之富,在于桑蚕丝绸,而织户的困苦,根子除了盘剥,又何尝没有生产效率低下的原因?
在苏州暂时落脚的一处清静小院(由新任知府安排,远离闹市),陈默摊开了从皇庄带来的几张图纸。那上面,是他结合前世记忆、皇庄工匠实践经验以及《农书》、《天工开物》等典籍记载,反复推敲改良的新式纺纱机和织机草图。在江宁皇庄时,限于材料和人力,只是小范围试验,如今到了这丝绸之源的江南,正是推广的大好时机。
“大人,真要在这里弄这个?”从江宁皇庄调来、一直跟随陈默的匠作头领老胡看着图纸,有些忐忑,“江南的工匠眼高于顶,规矩又多,行会壁垒森严,怕是……”
“怕他们看不起我们北边来的手艺?还是怕动了某些人的奶酪?”陈默目光沉静,“正是因为规矩多、行会壁垒森严,才更需要新东西去打破。织户苦,苦在效率低,一日辛苦所得,大半被丝商、牙行、机户抽走。若我们能造出更省力、出纱更匀更快的纺车,更有效率、更不易出错的织机,哪怕只是让织户每日多织半尺布,少断几次线,也是实实在在的帮扶。”
他手指点着图纸上纺车的关键部位:“你看,这‘多锭纺车’的原理,一车可同时纺八根、十六根甚至更多的纱,而且纱线张力均匀,不易断。虽然对木工和安装精度要求高,但一旦成型,效率数倍于旧式手摇纺车。此物并非凭空而来,前元黄道婆革新纺车,便已有多锭雏形,我等不过是在先人智慧上加以改进。还有这‘飞梭’的改进,若能用在织机上,投梭速度更快,布面更平整。”
老胡是技术痴,看着精妙的图纸,眼中渐渐放出光来:“大人,这东西要真能成,那可了不得!江南别的不多,手艺好的木匠、铁匠多的是!就是……材料、工钱,还有,这东西造出来,那些靠出租旧式纺机、织机,或者控制纱线原料的商号、牙行,能乐意?他们肯定要跳脚!”
“所以不能硬来。”陈默已有计较,“我们不直接卖纺车织机,也不去挑战那些大商号的行会规矩。我们‘教’。”
“教?”
“对。”陈默站起身,“以太子府农事司和工部推广新式农工技艺的名义,在苏州城寻一处宽敞地方,公开招募有意学习改良纺织技术的工匠和织户子弟。免费传授,包教包会,甚至提供初期试制的材料补贴。学成之后,他们可以自己造机、自己用,也可以帮人造机,我们只收一点象征性的‘技授费’。”
他看向窗外,苏州城的方向:“我们要让技术扩散开,让尽可能多的底层工匠和织户掌握。当足够多的人用上新机器,产出更多、更好的纱和布时,市场自然会做出选择。那些守着旧技术、靠垄断和压榨牟利的人,要么跟着变,要么被淘汰。”
老胡明白了,这是“润物细无声”,从根子上动摇旧有格局。他摩拳擦掌:“大人,图纸俺都吃透了,只要有人有料,俺保准能带出来!”
计划很快启动。在新任苏州知府(得了上司暗示,乐得配合这位背景深厚的钦差做些“惠而不费”的政绩)的协助下,陈默在城西相对空旷的旧校场旁,租下了一个带大院子的废弃仓库,挂起了“格物试行所江南分所——新式纺织技授坊”的牌子。告示贴出,言明免费传授改良纺纱、织造技艺,每日管一顿午饭,还有机会获得小额材料资助,以完成自己的第一件作品。
起初,应者寥寥。江南工匠多依附于各大商号、织造局或行会,轻易不敢脱离。只有少数实在活不下去的破落织户子弟,或者一些好奇心重、在原来地方不得志的年轻工匠,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犹犹豫豫地报了名。
陈默不急。他让老胡和从江宁带来的两个助手,就在大院子里,当着所有报名者和围观百姓的面,开始动手制作第一架示范用的“八锭纺车”和配套的改良织机部件。锯木、刨光、打眼、组装……每一道工序都公开进行,老胡边做边讲解原理,回答疑问。
精巧的设计、清晰的讲解、还有那逐渐成型的、结构明显有别于传统纺车的机器,渐渐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一些路过的老工匠也忍不住驻足观看,起初是挑剔、怀疑,但随着关键部件——比如那可以同时带动多个锭子转动的精巧传动机构——的完成,他们的眼神变了,开始低声讨论,甚至上前询问细节。
十日后,第一架“八锭纺车”调试完成。陈默特意从市面上买来同样品质的生丝,请了一位手法熟练的织户大娘,分别用传统手摇纺车和这架新纺车进行纺纱比试。
旧校场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传统纺车前,大娘手法娴熟,嗡嗡声中,一根纱线缓缓成型。而新纺车前,另一位年轻些的妇人经过几天培训,略显生疏地摇动曲柄,只见八个锭子同时飞快旋转,八根洁白的纱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抽出、加捻、卷绕到纱锭上,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许多!
“哗——”人群发出惊叹。这还没完,老胡又让人拿来两架纺车纺出的纱线,当众测试。新纺车纺出的纱线,不仅速度更快,而且八根纱线的粗细、捻度几乎一致,均匀度远超手摇纺车纺出的纱线(后者常因手法、疲劳度产生波动)。
“好纱!这纱匀,织出的绸缎定然平整紧密,不易出次品!”有懂行的老织工忍不住出声赞叹。
效率倍增,质量更优!事实胜于一切雄辩。围观的人群沸腾了,尤其是那些日子艰难的织户和年轻工匠,眼中燃起了希望。
“陈大人,这纺车,真能教我们做?真不要钱?”有人大胆问道。
“告示所言,句句属实。”陈默朗声道,“凡我大明子民,有意学习此利民技艺者,皆可报名。学成之后,是受雇于人,还是自家使用,亦或帮人造机谋生,皆由自便。格物试行所只望此技广传,惠及更多织户!”
一时间,报名者激增。废弃仓库前热闹起来,老胡和他的助手们忙得不可开交,但精神振奋。陈默又通过知府,联系了本地几家信誉尚可的木料行、铁匠铺,以略高于市价但要求质量优先的价格,为技授坊提供稳定的原料,同时也算间接扶持了相关手工业者。
眼看着技授坊日渐红火,新式纺车的口碑在底层工匠和织户间悄然传开,一些人甚至开始私下打听如何购买或定做这样的纺车,真正的阻力,终于来了。
这日,陈默正在技授坊后院查看一批新到的硬木料,老胡急匆匆找来,脸色难看:“大人,出事了!咱们定好的一批关键轴承铁件,那家‘永顺铁匠铺’突然说断货了,不肯再卖给我们。我跑了几家别的铺子,要么也说没货,要么就把价格抬得极高,是平常的三倍还多!还有,咱们之前雇的几个帮忙搬运木料的短工,今天都没来,说是……说是码头那边有更好的活计,工钱加倍,不让来了。”
陈默眼神一冷。断供原材料,挖走工人,典型的商业打压手段。来得比预想的快。
“知道是谁在背后吗?”
“打听了一下,”老胡低声道,“永顺铁匠铺的东家,跟原来万通商号沈家有姻亲,沈家倒了,他攀上了新主子。还有,苏州丝绸行会的几个大掌柜,这几天聚了几次,据说对咱们这‘免费教技术’很不满,说坏了行规,让机户们‘心野了’,以后不好管。领头闹得最凶的,是‘华彩阁’的新东家,姓钱,据说背后有南京城里某位勋贵的影子。他们放话说,用了咱们技授坊出去的人造的纺车织的绸,他们‘华彩阁’及与其交好的商号,一概不收。还威胁那些租用旧式织机的机户,谁要敢去学新技术,或者改用新机器,就涨租金,甚至收回织机,断他们生路!”
华彩阁,正是当初苏州知府曾向陈默推荐、刘通判也暗示过背景深厚的绸缎庄。万通倒后,它迅速扩张,隐隐有成为苏州丝业新魁首之势。
掐断原料,威胁销路,釜底抽薪。这是要逼死技授坊,也让学会技术的工匠无路可走。
陈默走到院中,看着那些正在认真学习、眼中充满希望的年轻工匠和织户子弟。他们中很多人,是抱着改变命运的最后一丝希望来的。
“原料的事,我来想办法。江宁皇庄的工坊还能生产一些关键铁件,走漕运加急送来,成本虽高,但能顶一阵。木料……江南不缺木头,找那些不与大商号勾结的散户,价格高点也认。”陈默沉声道,“至于销路威胁……”
他目光投向苏州城繁华的方向:“他们以为控制了几家大商号,就能垄断市场?江南之外,还有天下。丝绸,不是只有苏州人穿!”
他转身对老胡道:“加紧教授,尤其是那几种改良后能显着提升锦缎、提花绸品质的织机技巧。同时,让学成的工匠,优先帮那些自家有织机、不受租机威胁的织户改造机器。我们不仅要纺出好纱,还要织出比他们更好的布!品质,才是最好的通行证。”
“另外,”陈默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替我递个帖子给新任知府,就说本官有意牵头,办一场‘苏松嘉湖四府丝绸品鉴会’,邀请各地客商,品评今年新产各色绸缎,优胜者,可由官府出具文书推荐,优先纳入明年宫廷采买候选名录。”
你不是要垄断销路吗?我就把市场搅大,把官方的招牌打出来!看是你几家商号的抵制厉害,还是宫廷采买候选的吸引力大!
老胡听得精神一振:“大人,这法子好!有了官府背书,那些客商肯定趋之若鹜!织户们有了新出路,就不怕他们威胁了!我这就去跟大伙儿说,让他们卯足劲,织出最好的绸子来!”
“这只是第一步。”陈默望向院外,“第二步,该让咱们皇庄的‘钢’和‘标准件’,在这江南之地,也亮亮相了。去打听一下,苏州府衙最近有没有修缮河工、仓廪的工程,或者,卫所那边有没有军械维护的活计。咱们‘皇庄精工’的牌子,是时候找机会,在这江南最核心的工事里,扎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