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县衙门前,依旧是那副熟悉的、透着股陈腐气息的景象。知县张守正得到通报,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圆滑的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热情,但那笑容像是浮在油面上,未达眼底,带着惯有的审视与距离感。
“陈劝农使一路辛苦!下官江宁县知县张守正,恭候大驾多时了!”他拱手道,语气恭敬,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这“劝农使”临时差遣的微妙衡量。
陈默坦然还礼,不卑不亢,开门见山:“张大人客气,下官奉朝廷及太子府谕令,前来江宁县试点推广优化农具与堆肥法,往后诸多事宜,还需张大人及县衙诸位同僚鼎力支持,同心协力,方能不负上命,惠及地方。”
“好说,好说!利国利民之善政,本官及江宁县上下,定当竭尽全力,倾力配合!”张守正满口应承,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热情洋溢。
他立刻便命胥吏去张贴告示,动作麻利得甚至有些过分积极。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让陈默的心像浸了冷水般,一点点沉了下去。张守正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行动起来却完全是另一套。一旦陈默提出希望县衙组织人手、深入各乡里进行宣传动员,他便以“县衙政务繁忙、人手实在紧张”、“胥吏皆有定职,难以抽调”、“需顾及民情,不宜操之过急,以免滋生事端”等种种理由,婉拒推脱,只派了个名叫王胥吏的老油条来“听候陈劝农使差遣”,美其名曰“熟悉本地情形,便于联络”。
这位王胥吏,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脸上总挂着谦卑的笑,见人点头哈腰,表面上客客气气,满口“大人吩咐的是”、“小的这就去办”,实则是个滑不溜手的角色,出工不出力。陈默询问农具分发到各乡的进度和示范点选址情况,他推说正在统计造册、还需与各乡里正沟通协调;陈默要求召集附近农户进行集中讲解示范,他答曰眼下正是农事繁忙之际,恐难召集人手,强行召集恐惹民怨。那张贴在衙门口的告示,在县衙这种“低调”处理下,如同石沉大海,在广阔的乡间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许多农户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陈默很快意识到,指望县衙这帮官僚主动推动、雷厉风行是不可能的了。他们采取了标准的阳奉阴违、消极拖延的策略,用无尽的“程序”和“困难”来软抵制。他不再浪费时间与张守正虚与委蛇,直接带着李铁头,两人背着些优化农具的样品和介绍堆肥法的简图,决定亲自下乡走访,直面农户。
乡间的景象,比他离开时似乎并无太大改善。田间劳作的农夫大多依旧面黄肌瘦,使用的多是些看起来笨重不堪、或者犁铧都已磨损得厉害的老式曲辕犁,效率低下。农户们看到他们这两个穿着不像普通农夫、后面还偶尔跟着个赔笑脸的王胥吏的人,眼神中大多带着惯有的麻木和一丝对新事物的本能警惕与不信任。陈默走到一个正在费力地操控一把犁辕有些歪斜、犁铧也已磨钝的曲辕犁的老农面前,拱手询问。
那老农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浑浊的眼睛,满是怀疑地上下打量着陈默,又瞥了一眼旁边李铁头拿着的那具明显轻巧些、也新净些的优化犁,瓮声瓮气地道:“改良过的犁?告示……俺好像听里正提过一嘴,说是京城来的大官搞的新花样……俺们这些泥腿子,祖祖辈辈都用惯了这老家伙,沉是沉点,可实在,顺手。这新犁看着是轻巧些,可谁知道中不中用?地里的活儿,可不是耍花样、图轻快就行的,万一不顶用,耽误了农时,找谁说理去?”
“老人家,”陈默并不气馁,耐心解释,并示意李铁头将带来的优化曲辕犁样品拿过来,放在田埂上,“您看这新犁,看着和旧的差不多,但细节处有改动。这犁辕的弧度是经过反复测算的,扶起来更省力;这犁壁的曲面能让土翻得更碎,更容易耙平。您要不信,亲自试试,和您手上这旧犁比较一下便知,费不多少工夫。”
老农围着新犁转了两圈,用手掂量了一下,又摸了摸光滑的犁壁:“是轻些……摸着也光溜……可轻了会不会不结实,容易坏?俺这老犁虽沉,用了十几年,除了换过两次犁铧,身子骨就没散过架。”
“老人家放心,”李铁头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补充道,他说话带着乡土气,更容易让老农接受,“这关键部位都用好铁加料加固了,比寻常的犁更耐用,轻易坏不了。您就试试,要是觉得不好,不如您这老伙计顺手、有劲,咱们立马换回来,绝不叫您吃亏!”
“免费试?坏了真包修?”老农再次确认,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对,免费试,坏了包修,说到做到。”陈默肯定地说,语气诚恳。
老农犹豫了片刻,看看陈默,又看看李铁头,再瞅瞅自己那确实破旧不堪的犁,终于像是下了决心,点了点头,带着点豁出去的架势:“成!那就试试!反正这块地也快犁完了,要是真省力气,那倒真是天大的好事!”
就这样,陈默和李铁头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顶着农户们普遍怀疑、观望的目光,才在几个村子里找到了几家最为贫困、或是家里劳力不足、或是曾经隐约对周富贵有所不满、愿意冒险尝试的农户,作为第一批突破口。他知道,想要打破这层由官府消极怠工和百姓固守经验、害怕风险共同构成的坚冰,必须让他们亲眼看到、亲手体验到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好处。没有实实在在的收成摆在眼前,说破大天也没用。
李铁头跟在陈默身后,看着那些农户将信将疑、甚至带着点看傻子的眼神,忍不住低声道,语气有些愤懑:“陈先生,这些人怎么……还有那张知县,明明嘴上说支持,背地里却……这不是糊弄鬼嘛!”
“不急。”陈默打断他,目光扫过寂静中带着审视的田野和远处隐约的村落,声音平静,“百姓最是实在,也最是谨慎。没用过、没见过好处的东西,自然不敢轻易拿全家的口粮去冒险。这是人之常情。等他们亲身体会到省力、效果好,看到邻居田里的苗长得比自家好,风向自然会变。至于张知县……”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是在观望,也是在等,等我们出错,等我们碰得头破血流,他好出来收拾残局,或者……摘桃子。”
回到临时落脚、略显简陋的住处,陈默铺开带来的图纸和标注着各村情况的名册,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重新勾画思考。李铁头则默默在一旁,用旧布仔细地擦拭、清点、保养着带来的少量优化农具样品,检查每一个榫卯,每一处铁件。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偶尔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力。
“铁头,”陈默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我们不去县衙点卯了。我们直接去今天答应试试的那几家,老王叔家,村西头那户李老四家……你记好位置。我们手把手教他们怎么用这优化犁最省力,怎么看堆肥的火候,怎么翻堆。他们缺人手,我们就搭把手。”
“好嘞!”李铁头立即应道,精神一振,“俺都记着是哪几家呢!一定让他们用得顺手,看得明白!”
窗外,江宁县的春夜格外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偶尔的犬吠和风吹过枯枝的声响。但这寂静之下,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处不在、无形却坚韧的阻力。他知道,这一次的挑战,与上一次直面周富贵的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截然不同,更像是一场与惰性、与偏见、与庞大官僚体系的慢性子、与潜在利益链条的持久战。而他手中最有力的武器,不再是玉佩或东宫的威慑,而是实打实的技术优越性、超越时代的理念和十倍百倍的耐心与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