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海水里上下沉浮,意识跟风里头那点残火似的,忽明忽暗。脑袋瓜子一阵阵钝痛,嗓子眼干得像是塞了一把烧红的炭。他拼命想睁开眼,可眼皮子重得跟挂了千斤闸似的,怎么也掀不开。
“水……水……”他无意识地发出微弱的哼哼,声儿嘶哑得都不像人动静了。
一丝凉意,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粗糙的触感,慢慢湿润了他干得起皮开裂的嘴唇。那点子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压了压那股烧灼般的渴。他贪婪地、本能地吞咽着,意识随着这点活命的水源,渐渐清楚了些。
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掀开了那沉重无比的眼皮子。眼前先是模糊一片,跟蒙了层水汽的玻璃似的,慢慢才对准了焦。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县衙大牢阴森森的栅栏和烂稻草,也不是荒野里冰冷的天空,而是一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土屋屋顶。椽子露在外面,挂着些干草药,泥土打的墙壁抹得平整,虽说家徒四壁,却透着一股踏实过日子的气息。身下是铺着干净柔软稻草的木床,身上盖着一床虽然破旧打满补丁、但洗得发白、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
这是哪儿?得救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弄清楚自个儿在啥地方,却猛地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又是一黑。
“别动弹,你伤得不轻,磕破了头,流了不少血。”一个沉稳、带着点乡音的男声在旁边响起,语气平和,透着关切。
陈默忍着痛,艰难地扭过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面相朴实憨厚、看着三十多岁的汉子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还剩着点清水。汉子皮肤黝黑,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颜色,手掌粗大,指节突出,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一看便是常年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庄稼把式。可他的眼神却透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温和与历经世事的镇定。
“你是……?”陈默警惕地问道,声儿依旧沙哑虚弱,手下意识地往身边摸索,却发现一直紧握的柴刀不见了。
“俺叫周大柱,是这附近周家村的。”汉子把碗放在旁边一个小木凳上,解释道,语气不紧不慢,“昨儿夜里俺去南边那座废弃的砖窑那边,想看看能不能捡点能用的砖头回去垒猪圈,听见里面有动静,还有点火光,就觉得不对劲。摸过去一看,就看到你晕倒在那边墙角,头还磕破了,流了不少血,后头好像还有人追你。俺看你不像坏人,就把你背回来了。”
陈默心里一震,原来是被人救了!他仔细回想晕过去前的情景,似乎确实在最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是追兵中的一人,还是……这位周大柱?
“多谢……多谢周大哥救命之恩!”陈默连忙道谢,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庆幸。要不是周大柱恰好出现,他要么落在刘二手里,要么就在那荒郊野岭伤重冻饿而死了。
“举手之劳,谈不上恩。”周大柱摆摆手,显得很实在,“都是乡里乡亲的,看见了哪能不管。你感觉咋样?头还晕吗?除了头,还有哪里不得劲?”
陈默感受了一下,除了脑袋疼和浑身乏力、有点头晕之外,胳膊腿似乎没啥大碍。“好多了,多谢周大哥照顾。不知……追我的人……?”
“俺背你回来的时候,没见着别人。”周大柱说道,“不过,你咋会惹上那些人?看他们那架势,不像普通的劫道土匪,倒像是……官面上的人?”他试探着问道,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忧虑。
陈默苦笑一下,没细说自己的来历和与赵贵刘二的恩怨,只含糊道:“是一些……小人,因为我碍了他们的事,想要灭口。”
周大柱看了看他,没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这世道,不容易。官府胥吏,乡间恶霸,层层盘剥……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俺这地方偏,在村子最里头,平时没啥外人来,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是家里穷,没啥好招待的。”
正说着,一个和周大柱年纪相仿、穿着同样打着补丁但干净利落的妇人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陶罐走了进来,看到陈默醒了,脸上露出淳朴而友善的笑容:“呀,小哥醒了?正好,熬了点野菜粥,还打了个鸡蛋进去,趁热喝点,补补身子。”鸡蛋在这年头对于普通庄户人家来说,可是金贵的营养品。
“这是俺家里的(媳妇)。”周大柱介绍道。
陈默心里感动,又要挣扎着道谢,被周大嫂连忙拦住:“快别客套了,落难的人,谁还没个难处。快喝了吧,身子要紧。”
喝着温热、虽然清淡却带着粮食香和鸡蛋香气的野菜粥,感受着那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肠胃,陈默看着这对朴实善良、与自个儿素不相识却倾力相救的农家夫妇,心里百感交集。在经历了流民营的残酷、刘二赵贵的狠毒、官场的冷漠之后,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不带半点功利心的善意,显得尤为珍贵,如同黑夜里的一把火,温暖了他几乎冻僵的心。
他在周大柱家暂时安顿下来。为了避免连累他们,陈默没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和具体遭遇,只说自个儿叫“陈二”,是北边逃荒来的,得罪了地方上的胥吏,被构陷追杀。
周大柱夫妇很善良,也没多问,只是尽心照顾他。周大嫂用土方草药捣碎了敷在陈默额角的伤口上,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疼痛。他的体力也在热汤热饭和安静的休养中慢慢恢复。
休息了两天,陈默坐不住了。他惦记着营地的疫情是否彻底控制,更担心李铁头的安危。不知道铁头兄是否顺利到了南京?是否找到了苏掌柜?是否遇到了危险?他必须尽快了解外面的情况。
“周大哥,”陈默对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周大柱说,“我想麻烦您个事。”他语气诚恳。
周大柱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袖子擦了擦汗:“啥事?你说。”
“您能不能帮我悄悄去流民营地那边打听一下,看看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疫情控制住了吗?还有,有没有一个叫李铁头的人回去过或者留下什么消息?”陈默恳求道,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周大柱有些犹豫,放下斧头,搓着手:“那边现在听说管得挺严,有官差守着,轻易不让进出。而且,你这一去,万一被认出来,或者被刘二的眼线看到……”
“您不用靠近,就在远处看看,或者问问从那边过来、去集市的人就行。”陈默知道这有风险,但他实在等不下去了,“这对我很重要,关乎我一位兄弟的性命。”
看着陈默焦急而真诚的眼神,周大柱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重义气的性格占了上风:“成,俺明天一早去集市上卖点柴火,顺便帮你打听打听。你自己在家千万小心,别出门。”
第二天,陈默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坐立难安,时不时望向门口。直到傍晚时分,周大柱才背着空柴架回来,脸色有些凝重。
“陈二兄弟,情况不太妙。”周大柱一进门,就压低声音说道,眉头紧锁,“俺打听了一下,流民营地那边现在是被官差封着呢,说是瘟疫还没完全过去,怕扩散。俺还听说……”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愤慨,“官差好像在抓一个叫陈默的流民,说他……说他偷盗官仓的粮食,还抗拒抓捕,打伤了官差,现在下落不明!县里都贴出海捕文书了!”
陈默的心瞬间沉到了底,浑身冰凉。赵贵果然下手了!而且手段如此狠毒麻利,直接给他扣上了偷盗官粮和袭击官差这两项在洪武年间足够掉脑袋的重罪!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彻底断了他任何辩白和翻身的可能!海捕文书一出,他几乎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可以喊打。
“那……李铁头呢?有没有他的消息?”陈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急忙问。
周大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听说。俺悄悄问了几个从营地边上过来、还算熟络的人,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谁回去过。营地现在只许进不许出,里面具体啥情况,外面人也不清楚。”
没有消息……陈默心里更加忧虑。从时间上看,李铁头如果顺利,应该已经到南京了。是路上出了岔子?还是没找到人?亦或是……那位苏掌柜不愿插手,李铁头也被扣下了?
他现在自身难保,成了被通缉的“逃犯”,李铁头又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变得渺茫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和沉重的压力,将他紧紧包裹,几乎喘不过气。
他站在周大柱家简陋的院子里,望着远处暮色中苍茫的群山和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赵贵、刘二……你们欺人太甚!不仅要我的命,还要让我身败名裂!
不能放弃!他狠狠地告诫自己。李铁头带着信物去了南京,这就是希望的火种。只要这火种未灭,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必须坚持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洗刷冤屈,让那些陷害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一股不屈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求生欲,在他心中熊熊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