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绿竹巷。
这已经是郑天寿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今夜,李清照家的小屋点着几盏灯,家中遍布缟素,堂屋里停着赵明诚的灵柩。
等夜深些,前来帮衬的乡邻们都返家睡觉去了,李清照与珠儿将赵明诚家那边来的亲戚一一送出门外,主要是赵明诚的两个兄长家,还有一些三代之内的亲戚。
“嫂子,节哀顺变,俺明天又来帮忙。”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在门前与李清照作别,身上的青衫浆洗得发白,却格外干净。
“正道,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去歇着。”李清照感激地说道。
“嫂子客气了,那俺就先走了。”
年轻人谦逊有礼,提着一盏灯笼离去。
如果郑天寿知道此人的名字,或许会大吃一惊。
这年轻人名叫张择端,是赵明诚的表弟。
送走亲戚,珠儿道:“娘子,你先去回房歇着吧,可别把身体累坏了。”
人群一散,李清照顿觉家里清寂了不少,本就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此刻心头更是无比凄然。
正要起身去洗漱,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么晚了,李清照还以为是哪个邻居落了东西,让珠儿去开门。
珠儿走到门口,打开门抬头一看,整个人忽然怔住了。
“郑…郑郎君?”
珠儿不敢置信的声音引起了李清照的注意。
李清照往这边看,只见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分外熟悉,几月不见,倒比之前成熟了几分。
“郑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顶着两人疑惑的目光,郑天寿走进大门:“我来青州办事,听说赵郎君遭遇横祸,特意过来吊唁,易安居士,珠儿,你们都还好吗?”
哪里好得了,连日操劳,身心俱疲,李清照本就单薄的身体又消瘦了不少。
郑天寿走到灵堂前拜祭了赵明诚,随后才转过身来。
躺在他脊背上的婴儿瞪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两个陌生的女子满是好奇,一双小手来回扑腾。
珠儿走上前道:“好可爱的宝宝,郑郎君去哪里弄来的孩子,难道是你的亲生骨肉?”
可是不对啊,他们一别才四个月,怎么就突然有孩子了,难道郑郎君之前金屋藏娇了?
郑天寿被她的话逗笑了,道:“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告诉你们。”
乍见郑天寿,李清照明显有些惊喜,让珠儿给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三人坐下来促膝长谈,先从赵明诚的死聊起。
郑天寿从李清照嘴里得知,官府已经向她通报了杀人凶手和作案过程。
这也解答了郑天寿最后的疑惑。
和他预想的一样,桃花山的人入室抢劫果然是为了那颗稀世珍宝北珠。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桃花山的人之所以得知北珠的存在,却与他脱不开干系。
时间回到郑天寿与花荣入城的那天。
郑天寿与从府衙大门出来的赵明诚相撞,北珠滚落,恰好落入街边一个汉子眼中。
那汉子正是周通底下的喽啰,便尾随赵明诚回家,记下地址,深夜与同伴入室盗抢。
这些事情,官府从缉拿归案的盗贼那里一问便知,至于个中有些细节,却没有向李清照通报。
据桃花山的盗贼交代,他们进入赵明诚家的时候赵明诚其实已经负伤了,北珠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但在慕容彦达的授意下,司理院陈学文不得不悄然抹去了这些事实,将一切都推到桃花山身上。
所以李清照对赵明诚当晚的遭遇其实一知半解。
郑天寿作为梁上君子,从慕容彦达那里偷听到不少消息,两边印证,这件事对他来说再也没有秘密。
“事情就是这样,桃花山的强盗觊觎亡夫的北珠,入室将他杀害。”李清照的声音清冷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郑天寿的表情有些玩味:“只有这些?若是如此,那北珠呢?”
李清照皱着眉头,道:“司理院的陈参军说,没有查到北珠的去向,或许是被桃花山贼人带出城了,毕竟一颗珠子那么小,实在无从追查。”
李清照并非完全相信陈学文的说辞,也曾怀疑是不是官府的人贪墨了北珠,但陈学文信誓旦旦跟她说破案了,她也无从再去深究。
珠儿在一旁唉声叹气:“这么值钱的宝物,估计早就被有心人取走了,谁知道是桃花山的贼子,还是经手案子的人。”
“算了,丢就丢了吧。”
北珠失踪,李清照并不觉得可惜,对别人来说是珍宝,对她而言却意味着灾难与不祥。
郑天寿解下腰间搭膊上的香袋。
这个香袋编织精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引起了李清照的注意。
珠儿调侃道:“郑郎君也用这么漂亮的香袋,不会是哪家的小娘子送的吧?”
香袋自然是花玲送的,郑天寿也不解释,从里面挤出来一个莹润的珠子,托在手心里。
“你们看这是何物?”
郑天寿看着李清照。
李清照一怔,小嘴微张,眸子里充满了震惊:“这…这是那颗北珠?”
珠儿也万分诧异,声音有些尖锐:“这颗珠子怎么在郑郎君你这里?”
两人的目光充满不解、困惑…看着郑天寿,等待他的解答。
郑天寿将他伏在青州府衙房梁之上听来的消息细细说来。
一个残酷的真相展现在李清照面前。
堂堂一州父母官,居然觊觎治下百姓的财物,派出心腹杀手入室抢劫。
虽说不是杀死赵明诚的直接凶手,但也是间接的帮凶。
赵明诚前后遭遇两波杀手,当晚是何等凄惨而绝望。
珠儿眼角噙着泪,不忿道:“那慕容知府,今天还来灵堂前吊唁,假惺惺地安慰娘子,原来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郑天寿也有些感慨:“这珠子是我从慕容彦达那里偷来的,现在物归原主。”
李清照失声恸哭:“我不要,你拿走吧,卖了也好,扔了也罢,若是你要留着也不打紧,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郑天寿一愣:“果真不要?”
李清照倔强地摇摇头。
郑天寿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这珠子真是一个祸根,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毁了它。”
郑天寿单手一握,再次松开时,把这颗掀起多少波澜的珠子彻底碾成一堆粉末。
李清照惊讶地看着他。
郑天寿就那样伸着手,澄澈的眸子闪着光芒,比北珠还要干净无瑕,让她微微出神。
若天下人皆是这般纯粹,岂会闹出那么多风波?
李清照伸出雪白的柔夷,从郑天寿手里接过鹅黄色粉末,嘴里喃喃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来到小院边缘,轻轻撒在水沟中。
等到下一次降雨,这些粉末将会随着雨水流走,或许这场风波荡起的涟漪也会彻底平息。
接下来,郑天寿将劫牢营救蒋沈奇的事情也一并说了。
蒋沈奇作风清正,李清照对此事暗自称赞,心道郑郎君真有上古游侠之风。
三个人聊了许久,郑天寿看了看时辰,也该动身出城了。
李清照帮着他哄孩子睡觉,问道:“难道这个孩子是?”
郑天寿点点头:“不错,正是蒋通判的孙子,时辰不早了,趁深夜守备松懈,我要出城了,等此事了结,我再来看你们。”
李清照看他要走,不知怎的,心头有些怅然若失。
如同六岁那年,父亲从齐州辞家赴汴京上任时的感觉一样,孤独、不舍、眷恋。
郑天寿已然瞧出她的情绪不对劲,只当是她刚刚丧夫心里难过,有心安慰,却也顾不得太多了。
“易安居士、珠儿,郑某这便走了。”
“郑郎君…”珠儿同样心里不舍。
郑天寿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若是需要人手帮衬,可到南城顺昌大街清阳酒铺报我的名字。”
李清照轻点臻首,目光注视着他的背影,怎么也斩不断。
心里默念道:“郑郎君,谢谢你…”
……
北珠引发的风波告一段落,但还不曾平息。
一颗小小的珠子,起自北国,经过层层辗转来到大宋,又先后经转多人之手,落入赵明诚手中。
自此引来横祸,赵明诚、慕容彦达、桃花山、郑天寿都牵涉其中,后续不知还有多少人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起码桃花山马上就要迎来慕容彦达的报复。
有一首《一剪梅》专道此事,让人唏嘘。
“冰天雪地生寒州,捕珠天鹅,海东青口。引来铁骑开鹰路,横渡南朝,几度寒秋。
辗转朱门贵人手,蹉跎名利,何时是头。终惹奸人妒意起,几人身死,几人离愁?”
pS:打油词,诸位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