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之巅的风,是活的。
它卷着紫色的雪,在冰原上盘旋,像某种古老的文字,书写着无人能懂的谶语。
两座冰棺对望着,立在风雪中央,像两座沉默的碑。
左棺是玄冰,棺盖上蜿蜒的紫纹如活蛇游走,随着棺中人心跳的节奏明明灭灭。那是谢无咎——五百年前以身为祭,将半缕魂魄封于冰中的巫谢先祖。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如沉睡,只是胸口插着的那柄斩龙剑,剑柄紫晶的光芒已微弱如风中残烛。
右棺是寒玉,通体剔透,能看见棺内人青白的脸色。轩辕思衡心口的紫纹已蔓延至脖颈,像某种邪恶的藤蔓,正一寸寸蚕食他的生机。他眉头紧蹙,即使在沉睡中,仍维持着护住心口的姿势——那是濒死前最后的执念。
缗紫若站在两棺之间。
紫雪落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披了件紫色的丧衣。她没有拂,只是静静站着,看左,看右,再看左。目光在两张脸之间游移,每看一次,脸色就白一分。
紫修立在十步外,剑已出鞘三寸。不是为对敌,是稳住自己颤抖的手。
“一炷香。”他声音沙哑,“你只有一炷香时间。斩龙剑的紫晶将熄,谢无咎残魂散尽前,必须做出选择。”
“选谁?”缗紫若没回头。
“选生,或选死。”紫修闭眼,“选五百年前的诺言,或选今生握在手心的温度。”
风更急了。雪片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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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他。”
这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转头。
简先生——或者说,谢无霜——跪在左棺前。他抬手,指尖抵住下颌,缓缓撕下一层皮。人皮面具剥落的瞬间,露出底下真实的脸。
与谢墨寒一模一样。眉眼,鼻梁,唇形,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他右眼下有三道紫纹,如泪痕蜿蜒至鬓角。
“五百年了。”谢无霜抚着冰棺,指尖在紫晶上停留,“兄长等你,等了五百年。”
他转身,握住谢墨寒的手腕,将他拖到棺前。谢墨寒挣扎,可蛊毒已深入肺腑,他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跪倒在地,大口喘气。
“你看。”谢无霜举起谢墨寒的右手。
腕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坠着一颗小小的紫晶。晶体内有光流动,与斩龙剑柄上那颗,同源同脉。
“这是你当年送他的护身符。”谢无霜的声音在抖,“你说,‘无霜,戴着它,无论相隔多远,哥哥都能找到你’。他戴着,戴到被炼成活蛊那日,戴到心脉尽碎、魂魄将散,都没摘。”
他掰开谢墨寒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另一颗紫晶,已碎成三瓣。
“蛊虫噬心那夜,他捏碎了它。”谢无霜抬眼,眼中血丝密布,“他说,‘哥,别找了。这次,换我先走。’”
谢墨寒剧烈咳嗽,咳出紫黑色的血块。血落在雪上,嗤嗤作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可我找到了。”谢无霜笑,笑得比哭难看,“我翻遍九幽,踏破黄泉,用禁术锁住他最后一缕魂。我把自己的半颗心换给他,我用百年修为温养这具身体——”
他猛地扯开衣襟。
心口处,一个碗口大的疤,边缘紫黑溃烂,内里空空如也。没有心,只有一团蠕动着的、紫黑色的光。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他盯着缗紫若,“用你的神女之心,换我兄长苏醒。用你的命,换我弟弟活。”
“那思衡呢?”缗紫若问。
谢无霜沉默。
风卷起雪,填满这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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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熙鸿就是在这时吐血的。
黑血,浓稠如墨,喷在雪地上竟不凝结,反而蠕动起来——血里有东西。细如发丝的紫色蛊虫,在血泊中扭动,朝着左棺的方向叩首般起伏。
“同命蛊。”紫修脸色骤变,一步跨至熙鸿身侧,指尖点在他眉心。金光没入,熙鸿惨叫一声,七窍皆渗出血丝。
“没用的。”熙鸿推开他,自己抹去唇边血迹,笑了,“这蛊……是当年国师用谢无咎的心头血炼的。母蛊在谢无咎体内,子蛊……在我心里。”
他扯开衣襟。心口皮肤下,紫黑色的脉络如蛛网蔓延,中心处,一点紫光随心跳明灭——是蛊核。
“帝父临行前告诉我。”轩辕熙鸿看着缗紫若,眼中是死灰般的平静,“他说,老六,你五哥的命,系在谢无咎身上。若有一日要在你二人中选一个……”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让你去死。”
雪原死寂。
只有风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
“所以你看,”轩辕熙鸿踉跄起身,走到右棺旁,伸手想触碰冰面,又在触及前缩回,“五哥不能死。他死了,谢无咎的残魂彻底消散,母蛊亡,子蛊爆——”
他按着自己心口:“我会被蛊虫啃穿五脏,死得……很难看。”
紫修一把扣住他手腕,灵力探入,脸色越来越白。
“同命蛊已与心脉相连。”他看向缗紫若,每个字都重如千钧,“若谢无咎魂飞魄散,蛊虫会瞬间吞噬宿主。他……活不过三息。”
三息。
够说一句遗言,够流一滴泪,够再看一眼,这苍茫的、冰冷的、让人留恋又痛恨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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缗紫若走向左棺。
她的手很稳,稳得不像在走向一个抉择,而像走向既定的宿命。指尖触及斩龙剑柄的刹那——
“铮!”
剑鸣,如龙吟。
无数画面撞进脑海。
第一幅:桃花树下。
白衣男子折一枝桃花,簪在她鬓边。他笑时眼中有光,比三月春阳还暖。
“阿雪,待天下太平,我以万里红妆娶你。”
“若天下不太平呢?”
“那便等。”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等一世,等十世,等到海枯石烂,我总能等到你。”
桃花瓣落在他肩头,她伸手去拂,指尖穿过虚影——是梦,是五百年前,早已消散在风中的承诺。
第二幅:冰崖之上。
她握着这柄剑,剑尖没入他心口。血顺着剑槽流下,滴在雪上,开出一串红梅。
他没喊疼,只是笑,笑得咳出血沫。
“别哭。”他抬手,想擦她的泪,手抬到一半,无力垂下,“下一世……我一定早早找到你。赶在所有人之前,赶在命运之前……把你藏起来。”
她的手在抖。剑在抖。整个世界都在抖。
“答应我……”他气息渐弱,“下一世,别再做神女了。做个寻常女子,嫁个寻常人……我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你回家。”
最后一个字,散在风里。
第三幅:魂飞魄散前。
他魂魄已淡成透明,仍拼尽最后力气,在她魂魄上刻下烙印。
金光没入她灵台,烙下一个字——
“咎”。
以此为凭,生生世世,我都会找到你。
记忆如潮水退去。
缗紫若睁开眼,满脸是泪。
她不知何时跪在了棺前,指尖仍抵着剑柄,紫晶的光芒微弱地映着她苍白的脸。
“对不起……”她喃喃,“谢无咎,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世,我先遇见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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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棺突然发出轻响。
寒玉棺盖内壁凝出一层水汽,水汽汇聚,流淌,……
棺中,轩辕思衡的心跳,微弱地,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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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按在她肩上。
紫修的手很凉,像这北冥的冰。可他的话,比冰更冷。
“选谢无咎,思衡会死,但谢墨寒可活,熙鸿体内的同命蛊也会因宿主苏醒而平息。”
“选思衡,谢无咎残魂将散,谢墨寒作为血脉容器会随之消亡,熙鸿的蛊会彻底爆发……他活不过三日。”
他扳过她的肩,强迫她看他的眼睛。
“而无论你选谁——”他一字一顿,“另一个人的死,都会成为你永恒的心魔。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啃噬你,折磨你,直到你疯,或死。”
缗紫若看着他。
看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那里映着她的倒影,苍白,脆弱,眼中却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没有……”她开口,“两全之法?”
紫修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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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凝固了。
谢无霜跪在左棺前,额头抵着冰面,肩膀在抖。谢墨寒蜷在雪地里,咳出的血已变成紫黑色,蛊虫在血中蠕动,朝左棺的方向朝圣般跪拜。
轩辕熙鸿靠着右棺坐下,仰头看天。
雪落进他眼里,化成一滴水,顺着眼角流下。
他没擦,只是笑,笑着哼起一首歌。
紫修仍按着剑,可手背青筋暴起。他在忍,忍某种快要冲破胸膛的情绪。
缗紫若站在两棺之间。
左棺里,是五百年前许诺十里红妆的人。他等了她五百年,在冰棺里,在黑暗中,靠着一缕执念,等到魂魄将散。
右棺里,是这一世握住她的手就不肯放的人。他为她挡过箭,为她受过伤,在雪夜里背她十里,说“背着你,我才知道该往哪走”。
选谁?
风更狂了,雪片如刀。可这一刻,万籁俱寂。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重得像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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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动了。
走向左棺,左手按在棺盖上。冰很冷,冷得刺骨。棺中,谢无咎的睫毛上凝着霜,像在哭。
“谢无咎。”她轻声说,“对不起。”
泪砸在棺盖上,碎成几瓣。
“你等了我五百年。等桃花开了又谢,等雪落了又化,等到魂魄都快散了……可我等不到了。”
她指尖抚过剑柄上那颗紫晶。晶体内,有微光闪烁,像他残存的意识,在回应。
“这一世,我是缗紫若。我有我要走的路,有我要护的人,有我想要……紧紧抓住的、当下的温暖。”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右棺。
谢无霜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崩裂:“你不能——!”
她没停。
走到右棺前,右手按在寒玉棺盖上。棺中,思衡的眉头蹙得更紧,像在做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轩辕思衡。”她唤他名字,像唤一个咒,“这一世,你护我太多。现在,换我护你一次。”
她闭眼,灵力自掌心奔涌而出。
金光如瀑,灌入寒玉棺,顺着棺壁流淌,渗入思衡心口。他胸前的紫纹与金光如雪遇阳,寸寸消退。青白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血色。
谢无霜的嘶吼被风雪吞没。
熙鸿停止了哼歌。
紫修松开了握剑的手。
只有缗紫若的声音,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我要他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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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棺中,斩龙剑上的紫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那光不刺眼,温柔得像春日的晨曦。光中,一道虚幻的身影缓缓坐起——白衣,墨发,眉眼温润,是谢无咎。
他看向缗紫若,笑了。那笑里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释然,和深深的、沉淀了五百年的眷恋。
“阿雪。”他唤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该叫你……紫若。”
缗紫若转身,与他对视。
“这一世,”谢无咎的虚影在光中逐渐透明,“你终于……为自己而活了。”
他抬手,虚虚一点。残魂化作漫天紫光,一半没入思衡心口,将最后一点噬魂蛊镇灭;一半没入熙鸿体内,暂时压住暴动的同命蛊。
最后一点光,飘到缗紫若面前,化作一朵小小的、透明的桃花,落在她眉心。
“别愧疚。”他的声音散在风里,“这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
“愿你这一世,十里红妆,嫁得良人。”
“愿你从此,平安喜乐,无忧无怖。”
“愿你……”
声音彻底消散了。
紫光散尽,左棺中,斩龙剑“咔”一声轻响,剑柄紫晶碎成齑粉。
棺中那具栩栩如生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风化,最后化作一捧细沙,从指缝流走。
五百年等待,至此,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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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棺中,轩辕思衡的睫毛颤了颤。
很轻,像蝶翼拂过水面。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他睁开了眼。
瞳孔先是涣散,茫然地映出冰原灰白的天。
然后聚焦,落在棺前那个人身上。
她跪在那里,白发在风中散乱,脸上泪痕未干,可眼睛亮得吓人,像把所有的光都攒在了这一眼里。
“阿……”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若……”
她扑到棺边,手穿过寒玉,握住他的手。
很冰,可她握得紧,像要把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我在。”她笑,泪却滚下来,“思衡,我在。”
他努力想抬手,想擦她的泪,可浑身无力。
最后只是动了动指尖,在她掌心,很轻地,勾了一下。
像承诺,像回应,像在说: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
“呃啊——!!!”
凄厉的惨叫撕裂风雪。
谢无咎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抠进心口。
那里,紫黑色的雾正从皮肤下渗出,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最后“噗”一声轻响——
心口炸开一个血洞。
没有血流出,只有紫黑色的雾喷涌而出,雾中无数蛊虫翻滚、扭动、互相吞噬。
谢无霜扑过去,想抱住他,可手穿过雾,只抓到一把飞灰。
“无咎——!!!”
他的嘶吼变了调,像濒死的兽。
紫雾越来越浓,渐渐凝成一个人形。模糊的五官,依稀能看出谢墨寒的影子。它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又看向谢无霜,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然后,雾散。
谢墨寒躺过的地方,只剩一摊紫黑色的灰,和一根褪色的、系着碎紫晶的红绳。
风雪卷过,将灰吹散,将红绳掩埋。
仿佛从未存在过。
缗紫若跪在右棺前,握着轩辕思衡的手,没回头。
可她的肩在抖,抖得像风中残叶。
左棺空了。
右棺里的人醒了。
雪原上,谢无霜抱着那根红绳,仰天嘶吼,吼到嗓子泣血,吼到风雪都为之一滞。
而远处,北冥的尽头,天色开始发白。
黎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