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云祁、缗紫若母女二人并肩步出殿门。
晨光熹微中,紫修颀长的身影如同回廊尽头凝练而出的墨玉,悄然浮现。
他依旧无言,只是自然贴近缗紫若身侧半步之遥,气息沉静如渊。
三人便在这无声的默契中,穿越寂静的庭院,三人便在这微妙的寂静中,一同走向长老议事大厅。
厅堂之内,肃穆之气弥漫。国君杜启端坐主位之上,目光沉稳。其两侧分列着诸位须发银白、气质各异的长老:威严如古松的巫彭长老、沉稳如磐石的巫礼长老、目光如炬洞察秋毫的巫咸长老、眉心微蹙隐含忧思的巫罗长老等九位巫族长老悉数在列。众人目光交汇于刚刚踏入厅内的母女与紫修身上,显然已等候多时。
“既然都到了,”巫神族长缗云祁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穿透沉寂,低沉中带着族长的威仪,“开始议今日要事吧!”
国君杜启轻咳了一声,目光慈蔼地转向缗紫若:“若儿平安归来,实乃缗国大幸!眼下至要之务,当属神女的封神登阶大典。”
缗云祁紧接着道,语气凝重:“昨日,巫神权杖回归,封神大典便再无阻碍!”
“国君和族长所言极是!”巫礼长老立时接话,神态恭敬而郑重,面朝紫修拱手道:“此乃沟通天道之神圣仪典,吉时天定,半点不得有误。恳请紫修尊者不辞辛劳,上达巫族虔敬之心,祈请天道上神降下封神登阶之期。巫礼族定当竭尽全力,及早备妥万全之仪!”
紫修微微颔首,缓缓起身,身姿如渊渟岳峙,声音平静却蕴含力量:“礼长老安心。若诸位心意已定,两日内,我必取回天道神谕……必如期而行。”
“善!大善!”巫礼长老抚掌,脸上忧虑稍减,转而对缗紫若殷切嘱咐:“封神大典,仪轨繁复庄严,尤其那‘九韶天舞’,更是重中之重!小紫若定要勤加演练,心神合一,心随意动,方可契合天时,万勿……”
“哎,老礼!”
巫咸长老那爽朗带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轻松地冲散了厅内几分凝重气氛,“你也太谨小慎微了些。小紫若神识已然觉醒,更取回了水月幻镜这等圣物,按部就班即可。区区仪轨,天赋悟性早已刻入神识!不过是多看几眼,只需静心体悟,稍加揣摩,自能融会贯通。你这般絮叨,倒像是吓唬孩子嘛!”他笑呵呵地捋着胡须。
“你这咸老头!”巫礼长老花白胡子气得微微一翘,随即也忍不住笑着反唇相讥,“就属你浑话多!那你巫咸族遴选的大典人手可齐备了?莫不是也让他们‘看两眼’便登台?”
缗紫若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如同孩童般斗嘴,冰雪般的容颜难得露出一丝清浅笑意,声音柔和却清晰:“咸长老过誉了,礼长老所言甚是。九韶天舞,蕴含天地至理,非一人之力可臻完美,紫若独自一人确难精通。还需得各族兄弟姐妹同心协力,多加演练磨合,方能尽显其神韵,不负天道所期。”
“正是此理!”巫礼长老眼睛一亮,点头不迭。
“自当全力以赴!竭心尽力!”其余各位长老也纷纷点头,肃然应诺。
缗云祁环视众人,眼底盈满真挚的感激,声音微微动容:“有劳诸位长老及族人倾力操持!此非仅为小女一人登神,更是我巫神族千年以来,承天启运、通达大道之旷世盛典!关乎缗国国祚,巫族兴衰,道统永续,其重……逾万钧!”
“天道酬勤,万念不辞!”众长老神情肃然,齐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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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作停顿,厅内气氛由激昂复归沉凝。
巫彭长老与缗云祁目光交汇,彼此眼中俱是心照不宣的凝重。他银眉微动,苍老却雄浑的声音响起:“至于昨日……那轩辕族的五皇子……”巫彭长老目光转向缗紫若,带着探寻与深意,“那关乎其身负的‘紫萱徽记’……小紫若啊,你可否详述此事的由来始末?此事干系匪浅,望明言。”
缗紫若未发一言,素手轻扬。一道流光自她袖中飞出,水月幻镜悬空而立,镜面如水波荡漾。她指尖轻点额间紫金凤尾花钿,一缕精纯神识注入镜中!瞬时,镜面光华大盛,清晰映现出在轩辕幽陵中,轩辕思衡和轩辕熙鸿按照缗紫若的指示一同感应承祀紫萱徽记的场景。
“哦?”缗云祁眸光微凝,轻声问道,“当时……他二人竟然都在场?”
“昨日恳请入赘者,便是这位承祀紫萱徽记之人吧,名为……”巫彭长老沉吟道。
“承祀紫萱徽记者,乃轩辕帝国五皇子,亦是当朝储君——轩辕思衡。”紫修清冷的声音响起,代为回答,“另一位,乃六皇子,轩辕熙鸿,治理赈灾有功,已封鸿国公。”
“唔,”一直沉默的巫罗长老忽然开口,带着一丝长者看晚辈的温和笑意,“单论样貌,那位熙鸿皇子……倒似比思衡储君更显俊朗几分。”
“此紫萱神契,”缗紫若的声音平静响起,却带着洞穿时空的渺远,“非是凡物。乃是上一代白凤神女缗雪莹,陨落前流落人间的一滴……神泪所化。”
“唉……造化弄人啊!”
“她竟还有一滴神泪……”
数声沉重的叹息在长老间响起,带着无尽的唏嘘与敬仰。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巫礼长老连连摇头,眼中已含悲悯,“如此看来……确是神女缗雪莹,以最后的神性,亲自择定了他!”
“那时的神女缗雪莹,已然‘有灵无心’……”一位巫陈长老声音哽咽,“却还能化泪成契,留此一线天机……终是心怀慈悲天下,至死……不休啊!”
“对啦!还有一紧要之事!”就在这弥漫着悲悯与宿命感的氛围中,巫彭长老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瞪圆了双眼,须发皆张,急迫如焚地问道:“弑神凤羽箭!此等上古凶器,你们二人在幽陵中……可曾亲眼得见?!”
缗紫若眉尖紧蹙,指尖再次轻触额间紫金凤尾花钿,沉入神识深处,竭力回溯那轩辕幽陵中的每一处细节:昏厥前吞噬一切的混沌……苏醒时谢墨寒那冰冷刺骨、逼索巫神权杖的阴鸷眼神……翻遍记忆角落,唯独不见那弑神凤羽箭的踪影!
“未曾……”她倏然睁开眼眸,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虚无的遗憾,“彼时天地尽墨,我拿取巫神权杖后……便沉沦于黑暗,无从感知。”
“既如此!”巫彭长老霍然起身,苍老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金石撞击般的铿锵与沉痛,“弑神凤羽箭踪迹成谜,凶器流落在外,隐患未除,其祸未明!此刻便贸然允准轩辕族人踏入结界……此等风险,岂能轻率允之?!”他灼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老,眼中翻涌着千年未曾愈合的血色疮疤,“诸位莫非已然忘却?!千年前那场灵山灭族之灾,举族迁徙的血泪……难道还不足以痛彻吾辈神魂,刻骨铭心吗?!”他转向缗云祁与杜启,深深一揖,字字泣血:“恳请族长、国君三思啊,务必谋定万全之策,以保巫族血脉不绝,传承永续!”
巫彭长老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刚刚因紫萱泪契而弥漫的悲悯与宿命感,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危机与沉重的历史伤痛所取代。弑神箭的阴影,带着刺骨的寒意,再次将所有人紧紧攫住。
“怎么可能忘啊!”巫罗长老嗫嚅道。“那巫谢族更是可恨至极!”
“轩辕族人一旦踏足,岂不是也要让我们再次接纳巫谢族?”
厅内死寂一片,沉重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
“咳……”国君杜启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扶手,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审慎,“轩辕联姻之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诸位长老所虑,亦是我们所虑,不无道理。此事……确需从长计议,容诸位长老再行深思熟虑。”他目光扫过众人,定下基调,“不妨……待过两日,先确定若儿封神大典之确切吉期,待紫修尊使带回天道神谕后,再议不迟。”
“嗯,所言甚是。”缗云祁立刻接口,声音恢复了族长的沉稳与决断,目光扫过巫彭长老,带着安抚与理解,“封神大典乃当前首要。其余诸事,待吉期落定,再议不迟。”
就在这沉重气氛稍有缓和之际,一直笑眯眯旁观的巫罗长老,忽然捋着胡须,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看看缗云祁,又看看杜启,哈哈笑道:“依老朽看啊,你们二位国君族长,嘴上说着国事为重,心里头……怕不是万般不舍得,才是真!哈哈!莫急莫急,好女不愁嫁,更何况是咱们缗国的神女!姻缘天定,急不得哟!”
“罗爷爷——!”
谁也没料到,一直端坐的缗紫若,竟在巫罗长老这直白的调侃下,瞬间破功!她那张清冷绝伦的玉颜“唰”地一下染上了朝霞般的绯红,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尖。一声带着少女娇嗔的惊呼脱口而出:
“我才不要嫁人呢!”
话音未落,她已如一只受惊的雪色灵鹿,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再也顾不得什么神女仪态,转身便朝着议事大厅那敞开的殿门疾步奔去!宽大的神女袍袖带起一阵清风,只留下一个羞窘难当、落荒而逃的纤细背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明亮的晨光之中。
“噗嗤……”几位年轻些的长老忍不住低笑出声。
紫修的身影,在缗紫若起身的瞬间便已如影随形般悄然跟上,无声地护卫在她离去的方向。
厅内那沉重的弑神箭阴影与联姻压力,似乎也随着少女这突如其来的娇羞与逃离,被冲淡了几分,只余下长老们无奈又宠溺的摇头与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