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漫州妙心阁。
暮色如血,漫过十二重素纱屏风,将谢墨寒的湖蓝广袖染作秋菊残黄。他腰间的青铜司南磁针忽颤,金辉流转间指向屏风后朦胧人影,指针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焦灼的弧光。
“如今聋算已……难道我还不能见君真容吗?”谢墨寒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屏风后传来金石碾过青砖般的嗓音:“见过我真容者,都死了……”简先生的白绸广袖拂过青玉棋枰,指尖一枚黑曜石棋子悬而未决,映着残照泛起冷光。“如今,巫神三器已归其位。小国师,作何感想?”
低哑嗓音裹着金石相击之音,惊得珠帘外谢墨寒打了个寒颤。
“水月幻镜,他们真的也……得手了?”谢墨寒眉头紧锁,“可当初祖先谢无霜击碎此镜……破镜当真能重铸?这怎么可能?镜既重铸,那封神大典岂不是……”
“封神大典自当重启。“简先生轻轻落子,“你竟未得见此镜?”
“那日在镜湖畔,我恍惚见过先生…您见过水月幻镜了吗?这几日我……”谢墨寒倒退半步,司南金针划出凌乱轨迹,“那这水月幻镜,究竟有何妙用?”
“此镜正是当年巫谢族谢无霜亲手引雷碎镜,将碎片沉入镜湖。”屏风后传来青玉棋罐叩击声,”水月幻镜乃阴阳双生,可照见因果。正念铸舟渡苦海,邪念食恶戮生灵。小国师,不妨一试。”
“我为此而来……定当查明此物。”谢墨寒又退半步。
“如今镜既重铸,你猜……”简先生忽然轻笑,声如青铜编钟裂帛,“轩辕思衡若知晓,当年那碗毒药是你递给蘅和帝后,他会作何反应?”
“我定取回水月幻镜!”谢墨寒拂袖转身,珠帘玉坠相击声如碎镜清响。
暮色如泼墨浸透重檐,他回首望向珠帘深处,早已不见简先生踪影,只窥见屏风后空悬的白绸衫,唯余棋枰上一枚孤零零的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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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竹舍。】
缗紫若的指尖在水月幻镜边缘凝滞了一瞬,青铜镜框的凉意沁入血脉。她将水月幻镜小心翼翼地平放进妆奁底层,取过两盒胭脂虚掩其上。
“紫若姐姐,艾草可还有?”门外忽响起隐昔踉跄的脚步声。
“隐昔,还是我来找吧!”缗紫若转身时裙裾扫过铜镜暗格,应声推门,一缕青丝缠住锁孔。
待二人脚步声消失在青石阶尽头,一道玄影自廊柱后闪出。那人玄靴踏过门槛时,刻意避开地上艾草碎叶。
他屈指轻叩妆奁顶层的牡丹缠枝纹,混在胭脂之间的水月幻镜泛起光晕,映出来人腰间的青铜司南震颤不休。
那人正是谢墨寒!
“这就是水月幻镜?破镜当真重圆……”
他喃喃自语,小心翼翼地翻转水月幻镜。
“啊!”
一束光如针刺般扎入他的眼眸,仿若惊雷劈开镜中混沌。再睁眼时,谢墨寒已淋湿在永宁三年的那场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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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永宁三年秋雨夜】
永宁三年的秋雨似天公倾翻砚池,墨云中游走的光电将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劈成青面獠牙的冷色。
五岁的谢墨寒蜷在父亲谢书安浸透雨水的鹤氅里,虎头鞋上的金铃已哑。他仰头望着廊下摇晃的八角宫灯,竹影在父亲脸上割出纵横沟壑,恍如龟甲灼裂的凶纹。
“本宫请旨给胞姐蘅和帝后侍疾,难道国师当真要阻拦?”芷和贵妃丹蔻染就的指尖捻着那串血珀佛珠——正是谢书安当年赠与她的定情信物。
谢书安重重跪地:“芷和,我求求你!连噬心蛊我都交给你了……放过墨寒吧,他才五岁……”双臂仍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捂着他的耳朵。官袍仙鹤补子已被雨水泡得浮肿,似垂死的白鹭。
“为何?”芷和贵妃的冷笑被雷声震碎,“他既是巫谢神童,让他替蘅和帝后尝药,难不成还委屈了?”
她从谢书安怀里拽出小墨寒,指尖挑起他下巴:“小墨寒最乖了,姑母教你个有趣的游戏可好?”鬓边衔珠凤钗的流苏晃开孩童瞳孔。
“芷和……墨寒……”谢书安的嘶吼被惊雷碾碎。
惊雷恰在此时劈裂殿前青梅树,芷和贵妃的笑声混着焦木味荡开:“国师听听,连老天爷都嫌你聒噪。“
她绣着百子千孙纹的裙裾扫过积水,凤头履踢散的涟漪里,倒映着她牵着谢墨寒走进蘅和寝殿的画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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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蘅和寝殿】
蘅和寝殿的鲛绡帐被风掀起一角,苦药气混着龙涎香涌出。三岁半的谢墨寒蜷在榻沿数帐顶垂落的冰蚕流苏,每颗琉璃珠里都映着芷和贵妃鬓边凤钗的寒光。
“姐姐宽心,这段时日都是巫谢神童为您试药……”芷和扯开帐帘,从食盒中取出一只白玉碗。谢墨寒嗅到熟悉的甜腥——昨日喂池中锦鲤的米花糖,也是这般裹着杏仁香。
蘅和枯槁的手抚过稚童眉心,滚烫的泪砸在他手背:“衡儿……”
“姐姐一定要好起来!衡儿还在等您呢!”芷和染着丹蔻的指尖推高药碗,递给浑身哆嗦的小墨寒,“你最乖巧了,最会哄帝后喝药了,是不是?”
“帝后,请喝药……”稚童的童语被雷鸣吞没。
子时的更漏声混着雷鸣刺破纱帐。蘅和突然攥紧芷和的袖角,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咯咯“声。谢墨寒看着猩红从帝后七窍漫出,浸透自己绣着麒麟送子纹的襟口。而芷和贵妃正慢条斯理地扶正鬓发间的凤钗,绣帕半掩嘴角的上扬。
“嘘!好孩子,不许哭喊哦!你爹还在等你呢!“芷和的食指轻轻封住他的呜咽,另一只手已掰开他僵硬的指节夺过空碗。小谢墨寒吓得捂着嘴,跌跌撞撞扑向珠帘时,瞥见父亲官袍下虚掩的青铜司南。
竹影在惊雷中泼墨狂舞,身后爆发出哭天抢地的悲鸣。
廊外响起疾奔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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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实】
“定是野猫打翻了艾草筐!”廊外传来隐昔懊恼的叫嚷。
水月幻镜“当啷”滚落坠地,谢墨寒玄靴碾过镜中稚童的残影,面色如纸,瑟瑟发抖地向前冲。
“不是我!不是我!是芷和贵妃毒害蘅和帝后!”谢墨寒仓皇拭去额间冷汗,夺门而出时险些撞倒路过的轩辕思衡。
“墨寒!你在说什么……”轩辕思衡终是没能拦住跌跌撞撞的谢墨寒,见他不同往日的神情,心中很是纳闷,“与我母后何干?蘅和帝后?芷和贵妃?……”
“怎么了?”缗紫若闻声赶来。
“刚才撞到墨寒,他脸色很不好……”轩辕思衡立在屋门外。
缗紫若推开房门,只见水月幻镜落在地上,镜面仍在闪动。
轩辕思衡俯身拾镜的刹那,镜中竟映出他与缗紫若的成亲典仪。他揉了揉眼,却只见到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
缗紫若从他手中取过水月幻镜,小心翼翼放回妆奁,再将妆奁前的窗关上:“无甚紧要。”
三人退出屋内,立于廊下。
轩辕思衡护甲叩响廊柱,惊得檐角青铜风铎骤哑:“可是,他刚才好像嘟囔着芷和贵妃……”
“什么?芷和贵妃?那都是永宁三年前的老黄历啊!”隐昔嚼着艾草糕探过身,在他的身后挠着头。
“我们去看看小国师吧。”
缗紫若似乎感知到了什么,随着他们二人一同走向谢墨寒的竹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