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三，破晓。
镜湖晨雾，若鲛绡覆海。
逍遥渡口。
三十艘巍峨的朱漆楼船，静静泊在码头。
每艘船的桅杆顶端，都挂着一面赤色幡旗，上书“轩辕巴蜀永结盟好”八个鎏金大字。
晨风拂过，赤幡猎猎翻飞，幡尾金丝缠枝络，绞碎溟蒙，将天光撕扯成流霞万缕，碎金浮动，光影迷离。
八公主轩辕晓婉身着九重茜纱蹙金鸾纹婚服，裙裾逶迤三丈，由八位司衣女官小心翼翼地捧持着，踏上了连接楼船与岸边的浮桥。
当她镶嵌着明珠的绣鞋，踩上桥面时，腰间佩戴的凤纹白玉禁步随之发出“铿”然清鸣，——在水波中荡开涟漪般的古调。
储君轩辕思衡立于主舰船首，蟒袍之上的十二章纹，在初升朝阳的金芒照耀下，流转着威严而璀璨的光辉。
他左侧，六皇子轩辕熙鸿一袭月白常服，银线暗绣的披帛在风中卷动，如流云锁寒霜，清冷卓然；右侧，巴蜀太子杜恒泰身着赤金婚服，广袖鎏金，气势非凡。
国师谢墨寒步出，玄色祭袍在晨风中舒卷，银发如雪，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清冷。他展开手中明黄卷轴，诵旨声裂雾穿云，回荡在广阔湖面与万千送行百姓的耳中：
“奉天承运，帝王诏曰：
乾元通八荒以承天道，坤舆驭万舳而启商枢。朕绍天明命，今昭寰宇：开逍遥渡，为轩辕巴蜀永好之埠，敕两邦交易，皆免税赋三年。钦命储君轩辕思衡执圭主盟，六皇子轩辕熙鸿监舶理务。布告遐迩，咸使闻知。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岸上山呼震天，冲破云雾。
赞礼官高诵《通商颂》的余韵尚未消散，其声如洪钟撞岳，震得雾霭翻涌不休。
旋即，一声高呼，刺破苍穹：
“吉时到——”
三十艘楼船的船帆，应声轰然垂落。
“起锚——”
沉重的锚链在绞盘转动下发出“嘎吱——铮铮”轰鸣，缓缓被提起。
呜咽的号角声长鸣，裂云穿雾，宣告着船队的启程。
龙头舰船率先破开如缎的碧波，犁开一道雪白的浪痕，整个船队开始缓缓移动。
就在这千帆竞发、万目聚焦的庄严时刻，轩辕晓婉忽地侧身，朝着神都方向，奋力扬袖！
茜纱披帛在初升旭日中，划出一道凄艳决绝的弧光，她早已清泪如断线珍珠，簌簌滚落。
一只温热而坚定的大手适时地覆上她微凉的柔荑，十指紧扣，——杜恒泰与她并肩立于船首，蟒袍金扣与禁步玉髓在风中相击。
清越玉鸣，穿透十里烟波。
“永结盟好通四海！万世商道开——太——平——！”
岸上，百姓如山涛般轰然伏拜，将怀中早已备好的鲜花纷纷抛入水中，顷刻间，船队周围凝成一片绚烂芬芳、随波起伏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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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航入潼海。
墨浪拍舷，发出催眠般的呜咽。
隐昔踏着被夜露打湿的甲板快步走来，气息微促：“殿下，船队已顺利驶入潼海海域，一切平稳。”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便从船舷阴影处钻出。
雪禅巧笑倩兮，一把挽住隐昔的左臂，捌万则搂住右肩。
“隐昔兄~”
雪禅声音娇脆，“良辰美景，皓月当空，两位殿下自有体己话要说，你就莫要杵在这里当木头啦！走走走！我们去船尾，新开了一坛巴蜀特产的‘烈焰烧’，烈得很！正好喝酒、做梦、晒月亮！”
说罢，不由分说，与捌万笑着将一脸无奈的隐昔强行拽走，嬉笑声渐行渐远。
主舱室内，嵌于壁顶的夜明珠散着柔光，暖意氤氲。
轩辕思衡取出一只素雅的釉里红酒坛，拍开泥封，一股清冽中带着酸甜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他亲手执壶，斟满两只素釉酒碗，琥珀色的酒液在夜明珠光下漾着温润的光。他将其中一只碗，递向凭窗而立的轩辕熙鸿。
“六弟，尝尝。”
轩辕思衡的声音低沉温和，感慨道：“这是暮春时，在雍州，我与紫若……亲手所酿的青梅酒。上次匆忙离开神都夜宴，未能启封，这算来是第一碗醇醪，理当与你共饮。”
轩辕熙鸿接过酒碗，指尖摩挲着碗沿釉面，目光却穿透舱窗，落向船楼高处那抹迎风独立的玄色身影——谢墨寒。
他银发如瀑，在凛冽海风中狂乱飞舞，似一尊沉默的礁石，仿佛在凝视着潼海，又仿佛在守望着什么。
轩辕思衡也随他的目光望去，眼神复杂，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听说……夕月节前，他匆忙返回神都，是为了给老国师侍疾，没想到，不过几日的光景，老国师便……仙逝了。宫里宫外，也走了好些老人……”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探寻地转向轩辕熙鸿。
“据说，芷和帝后……她是读完老国师的最后一封信，才骤然……熙鸿，你当时可在宫中？你可知那……”
轩辕熙鸿猛地仰首，饮尽碗中青梅酒。
那酒液入口酸甜，后劲却带着一股灼热的辛辣，直冲喉间，也打断了轩辕思衡未竟的询问。
“功名不过半纸薄，风雪已是千里寒……”
他放下酒碗，眸光在灯光下明明灭灭：
“五哥，你说这世间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究竟要如何，才能真正了断？”
他似在问人，又似在自问，“……有些锁链，生来便缚在身上，挣不脱，砍不断，焚不化……便只能戴着它，负重前行，一步步往前走。”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窗外的谢墨寒，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弄和嘲讽：“就像此刻的他。轩辕与巫神联姻，帝国若得神族之力，那还需要一个……日渐势微、知晓太多秘密的巫谢族，来继续担任国师吗？……呵，帝父为人，你我都懂。无用之棋，弃之何惜？你看他，像不像一只明知前路是悬崖，却不得不振翅的……孤鸿？”
随即，轩辕熙鸿提起酒壶，又为两人斟满。
琥珀酒液注入碗中，淅淅沥沥，仿佛是他难以平静的心绪。
“五哥，”他再次开口，声音渐冷，“听你言及瑶谷四十九载，情深不渝，朝夕相伴，为弟……心下亦是怅然。”
他抬起眼，目光诚挚地迎上轩辕思衡，“瑶谷一梦，固然刻骨铭心。然梦愈美，醒时便愈痛。瑶谷终是幻境，幻境再真，终是镜中花，水中月，触之即碎。现实终究是现实，神凡殊途，绝无前路。”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似推心置腹：“你乃轩辕储君，山河社稷系于一身。那缗紫若，毕竟是巫神族的神女，身份敏感，牵扯之广，关乎两国气运，乃至更宏大的九州格局。你为她倾尽所有，甚至……动了入赘之心，可谓惊世骇俗。”
“我和她……”
轩辕思衡刚要开口，却被轩辕熙鸿拦住。又给他斟满酒。
“这其中的万千阻力？你可曾细细权衡过，帝父的震怒，朝堂的物议，宗亲的压力，还有……她身后那神秘未知的巫神一族，千年恩怨，岂会因你一人之情而改？当真能容你轻易如愿？”
他的话语听起来句句在理，情真意切，满是担忧。
轩辕思衡微微蹙眉，垂眸不语。
轩辕熙鸿带着戳破对方美好幻想的锋芒，问道：“对了，五哥，你与紫若……在瑶谷那一世，可曾……按人间礼俗，三媒六聘，拜堂成亲，结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他刻意顿了顿，语气带着致命的“理性”，才缓缓补充道，“若连那幻梦中，都未曾有过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那么现实里这遍布荆棘、关山万重的路……你又该如何踏过？每思及此，为弟实在……寝食难安。”
轩辕思衡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垂下眼眸，掩去了其中翻涌的痛苦与挣扎。
船舱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打破了沉寂。
杜恒泰携着轩辕晓婉走近他们。
轩辕晓婉眼睫犹带湿意，显然是刚刚又哭过一场。
杜恒泰扫过略显凝滞的气氛，温声笑道：“两位殿下，怎的在此独自对饮？方才听隐昔提及瑶谷的时墟秘境，竟有一日四季之奇景，晓婉好奇得紧呢，缠着我来向五哥讨教。”
轩辕思衡迅速敛去眼底的深沉，顺势起身。
“原来晓婉也对瑶谷感兴趣。说来话长……”
他踱步走向视野极佳的舷窗边。
窗外墨海无垠，天幕星辰，璀璨浩瀚。
“瑶谷啊……那真是尘世难寻的桃源。”
轩辕思衡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终生难忘的瑶谷。
“那一世，我不是轩辕思衡，不是肩负轩辕帝国的储君，只是一个身着素麻青衫的寻常少年。而她……也不是肩负一族兴衰、执掌神力、俯瞰众生的巫族神女，只是一个……眼眸清澈如山涧清泉，笑起来时，唇角会自然上扬，带着些许羞涩的……寻常娘子。”
他的指尖轻抚着琉璃窗面，仿佛在触碰记忆中瑶谷湿润的草叶和带着晨露的花瓣。
“我与……紫若，曾在溪畔青石之上，并排仰卧，枕着松涛，听着虫鸣，看天河倾泻，流萤飞舞。她的发间常簪一朵新采的野梨花，混着青草泥土的气息，便是瑶谷独有的味道。”
他的喉结滚动，仿佛在回味那份早已飘散在风中的芬芳。
“在瑶谷，我们曾一起经历婚丧嫁娶，晨作暮息。春日，我们采撷晨露梨花，酿制最简朴的梨花酒。夏夜，便在梨荫里，铺开草席，数着透过枝叶缝隙漏下的星子入睡。秋收冬藏，岁月静好……我们就那样，在瑶谷梨雪里，看着彼此青丝渐染霜华，皱纹爬上眼角眉梢……”
轩辕思衡的唇角缓缓翘起，那笑意仿佛洗净了铅华，是独属于瑶谷那个青衫少年的纯粹，“那四十九年，是我漫长生命里，最像‘活着’的时光，也是我……最庆幸的时光。”
轩辕晓婉依偎着杜恒泰，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轻声追问，带着少女的憧憬与好奇：“五哥哥，那你们……真的一起变老了吗？那……后来呢？”
船舱内一时静默，只闻海浪轻拍船舷的呜咽，以及轩辕熙鸿手中酒碗与桌案相碰的轻响。
他沉默地垂着眼睫，又为自己斟满了一碗，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藏的晦暗，仿佛要将所有不可言说的暗恋，都溺毙在这浓烈而涩口的雍州滋味里。
轩辕思衡没有回答。
只是久久地、沉默地仰望着，曾见证过瑶谷誓言的星空。
海风拂过他蟒袍上的金线纹绣，也吹散了他带着无尽思念与怅惘的低语：
“不知此时的她，在做什么？是否……也在这同一片星空下，记起瑶谷的那一世？”
夜风卷走他低语的余韵，却仿佛从记忆深处，也卷来了那清越带笑的嗓音，恍在耳畔：
“轩辕思衡，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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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最深沉刻骨的爱恋，便是如此，百转千回，欲语还休，千般思量，万般顾虑，最终都化作了星空下的无声守望，和灵魂深处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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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刚落，一阵极其突兀的鸣啸声，猛地从船底深处传来！
“嗡——锵——！”
整艘庞大的楼船随之剧烈一震，仿佛撞上了什么庞然大物！
船舱内的灯盏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酒液泼洒而出。
“怎么回事？！”
“触礁了吗？”
“保护殿下！”
……
船舱外瞬间响起侍卫们急促的脚步声、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以及惊慌的呼喊。
轩辕思衡和轩辕熙鸿几乎同时色变，猛地起身冲到舱外。
杜恒泰第一时间将轩辕晓婉护在身后。
就连一直凭栏远眺、仿佛与世隔绝的谢墨寒，也骤然转身。
然而，窗外并无任何异常。
没有礁石，没有敌船，更没有巨兽的影子。
海面正快速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谢墨寒身影一闪，指尖轻触冰冷的海水，一缕极淡的幽蓝光晕，在他指尖一闪而逝。
“不是触礁，也非风浪。”
谢墨寒凌空而起，转头看向轩辕思衡，缓缓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像是……有什么被惊动了，或者，有什么……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