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若！”
油纸伞骨撑开的刹那，悬停的雨珠隐现儿时初遇的少年影迹。紫修俯身轻点她肩头，神光如春蚕吐丝裹住她周身，褙子上的潮气瞬间蒸腾成白雾。缗紫若嗅到雾中残留的竹沥苦香。
“紫修——”
缗紫若抬眸起身，脚下却是一滑。
紫修及时揽住他腰肢的瞬间，缗紫若才瞥见他的额角竟多了一道新的疤痕。
“额角的伤疤是……”她伸手欲触，却被紫修轻轻挡开。
“无碍！”紫修语气淡然，“潼海神龙敖烬的摆尾，总要留下点痕迹吧。”
他引她踏着浮竹走向竹筏，轩辕思衡也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那座庇护他们多日的竹屋在漩涡中轰然坍塌。缗紫若和轩辕思衡回头望去，只见朽木与回忆一同沉入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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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未歇，镜湖溃堤，永兴郡已成一片水泽。
唯有最高处的九星台，如孤岛浮在铅灰色天际。那琉璃灯影如一金锥扎进人间炼狱。
永兴郡的汉白玉牌楼拦腰折断时，“千秋永固”的鎏金匾额溅起半空浊浪，惊起一群啄食浮尸的乌鸦。鸦羽掠过断裂的盘龙石柱，爪尖勾碎“忠孝节义”阴刻填金的楹联。某只老鸦叼着半截泡发的婴孩手指，落在倾斜的“德政碑”顶端。
“小心！”轩辕思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缗紫若回头，见他正扶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老妪。
那疯癫老妪抱着泡胀的孙儿尸体，痴痴地哼着走调的《采莲谣》，将发黑的菱角塞进孩子青紫的唇间。
“思衡，你伤势未愈，不该......”缗紫若话音未落，就被轩辕思衡打断。
“我没事。”他抹去脸上的雨水，指向不远处，“那边需要帮忙。”
一个青衫书生把最后半块馕饼喂给瘸腿野狗，蘸血在浮木上写“饭疏食饮水”，可未等墨干，浮木却被漩涡无声地吞没。
“快抓住竹篙！”轩辕思衡急忙伸出竹篙，却只来得及触到书生的指尖。
待嫁新娘的浮尸卡在雕花镜台间，泡发的嫁衣下摆飘如血雾，青色的脸庞仍挂着最后一抹微笑。
“让让！让药包浮起来！”
济世堂的老掌柜趴在门板嘶吼，十指在漂浮的药屉间刨出血沟。他身后漂浮的乌木药柜抽屉大开，当归与艾草早泡成黑泥，……突然有具女尸被浪推到跟前，是自家逃难的丫鬟，至死都攥着给他孙儿绣的虎头鞋，鞋底的银铃在尸水中叮当作响。
富贵人家的描金拔步床在漩涡中打转，床架上还挂着撕碎的茜纱帐，某块残纱缠着枝桠，露出半幅未绣完的百子千孙图。
官仓三千石黍米在洪水里胀成浮山，每颗米粒都爬满青黑色水霉。饿极的灾民泅渡过去，却被水下铁蒺藜划破肚肠。
垂死的婴啼从一具仰面女尸的衣襟传来，她浮肿的右手高举过顶，五指如铁钩般扣着半块镜湖桂花糕。糕体早被泡成絮状，却仍固执地黏着金桂碎瓣，像一团将散的星云，悬在永兴郡永不散去的雨幕里。
未等缗紫若涉水靠近时，婴孩的啼哭戛然而止。
“小心气涡！”
紫修猛然拽住缗紫若。前方水面看似平静，实则暗藏被冲垮的堤坝根基形成的漏斗旋涡，半截青石的永兴粮仓的碑文在漩涡中心沉浮。再回神时，女尸裹挟着婴尸消失在漩涡中……
趁此机会，紫修迅速撑筏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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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子行至一处相对平静的水域，缗紫若望着满目疮痍，突然跌坐筏上。
“皆是我的执念所致！”
她额间的紫金凤尾花钿闪烁，映出她眸中破碎的星河。
“若不是我执意强启水月幻镜，就不会……引来如今的潼海泛滥，镜湖决堤……”
轩辕思衡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紫若，这怎能怪你？要怪也该怪我。若我早点识破芷和帝后…”
“不。”紫修打断他，“是我的责任。我本该护你们周全。”
三人相视无言，唯有雨声淅沥。
缗紫若咬着嘴唇，早已分辨不清，裙裾浸透的是浑浊的尸水，还是滔天的洪水……袖中的水月幻镜，铮铮嗡鸣。
“怎能怪罪于你？这皆是我的思虑不周，行事莽撞所致！”
紫修轻柔用竹篙推开攀附竹筏的溺童尸首。
“还害得你神元溃散，化回原形……”
一声惊雷劈裂层云，缗紫若仰着头，仰首吞咽咸涩的雨水，却咽不下喉间腥甜。
“当下神元不稳，我只能去一趟昆仑，求上神止水。”
紫修默然地攥紧拳头，蹙眉而语。
“也唯有此法！”
缗紫若殷切地望着他，仿佛看到初晴的阳光。
“此去昆仑……可是你……”
紫修喉间滚雷般的低语忽滞，放心不下独留缗紫若在人间。
“放心吧！我呆在难民营，尽力救……”
她哽咽住了余音，远处的九星台飘来《安澜曲》的变调。
“此去路途遥远，你们要多保重。”他将一枚紫玉符交给轩辕思衡，“若有危险，捏碎此符，我即刻便回。”
轩辕思衡郑重接过：“放心，我会护紫若周全。”
紫修又看向缗紫若，眼神里满是叮嘱：“等我回来。”
她点头，看着他周身泛起淡紫色的光芒，化作一道紫雷，划破铅灰色的天际，回响在雨幕中消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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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巅，灵池下，万丈玄玉冰阶蜿蜒向上。
“求上神止水！救永兴郡的百姓！”紫修跪在第九千七百级台阶之上，叩首时，颈间神纹寸寸闪烁。
“小玄龟啊，你可知罪？”
一道金石般的声音从灵池上方传来。上神赤足踏过灵池，足尖绽开朵朵莲蕊，空中传来金石之音。
“上神明鉴，是紫修莽撞，水月幻镜，阴阳逆生，未护神女开启水德神识便擅动镜魄！引发了这场浩劫……”紫修伏地叩拜，纹丝不动，低沉而懊悔的声音从阶下传来。“我愿受罚，只求上神救救那些百姓。”
上神止水站在他面前，语气平淡：“你擅动镜魄，又让神龙失控，本该受更重的罚。不过念在你有心赎罪，就承三道天雷劫吧。不冤！小玄龟，去领罚吧！”
“谢上神！请上神止水！”紫修叩了个头。
话音刚落，三道天雷劈落，紫修应声滚落冰阶，跌落雷刑台，血渍瞬时渗透脊背……可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叩拜：“求上神止水，救救永兴郡！”
天道上神挥了挥袖，执起一杆狼毫，笔尖蘸取北极星辉，挥袖点向虚空的山河社稷图。笔锋回转间，洪水凝为砚中宿墨，他随手将墨汁倾入笔洗——那潼海巨浪、万顷稻田、万千生魂，只不过是洗笔水中的一抹青黛。
“此劫止矣。护命大将军，回吧！”上神振开袍袖，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已将紫修掀翻，“记住今日的教训，莫要再莽撞行事。”
伴着一抹朝霞，裹住紫修的身体，将他送下了昆仑。
人间的百年修行，不及上神的轻描淡写。
正所谓：
枯荣百载参不透一池浮萍碎，垂云袖卷星斗，原是苍生掌上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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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难民营地飘着药香和尸臭。
缗紫若跪在泥泞中给高烧幼童喂药，药碗边缘沾着不知谁的血指印。
“让我来吧。”轩辕思衡接过药碗，手法娴熟地喂药。
“你的手......”
“小伤。”他微微一笑，“比起那些失去家人的百姓，这些不算什么。”
正说着，一阵雨风卷起尸布，担架上掉落出一只手臂。华服袖口污泥斑驳，金线绣的“熙鸿”二字，却被血渍洗得发亮，在雨中飘摇。
“熙鸿…怎么会……”她踉跄地疾步追上那担架，指尖发颤地欲要掀开草席尸布，而眼前却浮现轩辕熙鸿的过往种种，那么如月华一般的男子，怎么竟横尸在此。
“紫若！我在这里。”
一道如冷月浸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缗紫若回眸的刹那，三道惊雷劈裂雨幕，电光中，映出不远处、满身血污的轩辕熙鸿。他披着粗麻蓑衣，发间缠着水草，掌心还粘着堵洪闸时剐蹭的玄武岩屑。
“你……”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皆在不言中。
轩辕熙鸿走上前，刚站稳，头顶突然传来 “咔嚓” 一声，一块碎石从危房的房梁上掉下来，直砸向缗紫若！
“小心！”
轩辕熙鸿想都没想，一把将缗紫若拉进怀里，用自己的后背挡住碎石。碎石砸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却没松开护着她的手。
缗紫若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的水草味和血腥味。两人靠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也能看到他脖颈上的抓痕，显然是之前救人时留下的。
可二人之间的气氛，却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说不清道不明。
轩辕熙鸿先松开手，指了指担架上的手臂：“他叫阿满，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说罢，将垂落的手臂轻轻放回，挥了挥手，那阿满已被抬走。“昨夜我们还在一起堵截湖堤，……”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悲伤。缗紫若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在安慰，又像在表达歉意。
就在这时，东方既白。
一抹朝霞撕裂漆黑的雨幕，难民营里爆发出连绵的欢呼声。
缗紫若和轩辕熙鸿仰望晕染漫天的霞光，却没有一丝笑意。
霞光烬色里的永兴郡——一半是劫后余生的炊烟，一半是冥府无声的招魂。
“当——”
九星台的青铜钟撞破晨光霞雾，钟声裹着药香和尸臭，荡开层层涟漪。
缗紫若的耳畔响起，轩辕熙鸿的曼声低吟：
“春风过处梨云碎，明月悬时鲛泪寒。欢宴笙歌处，尽是白幡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尽的悲凉。
“六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轩辕思衡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他手里拿着个药包，刚给伤员换完药，看到缗紫若身旁的轩辕熙鸿时，眼神里满是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