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寰殿内,百盏鎏金蟠螭灯,照得殿内恍若白昼。汉白玉阶映着往来宫娥翩跹的身影,琉璃地砖上流淌着丝竹管弦之音。
芷和帝后一袭正红凤纹宫装,凤冠上的东珠随步伐轻颤,伴在轩辕襄身畔,步入宴厅,所过之处,满殿文武纷纷躬身行礼,连衣袂摩擦声骤然低了下去。
行至轩辕思衡案前,她脚步微顿驻足,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衡儿,近日越发健壮了,瞧着…更有你帝父当年的风范了。”
涂着丹蔻的指尖似不经意般拂过腰间缀着海棠花的香囊,目光却轻飘飘扫过轩辕思衡骤然绷紧的下颌。
“母后谬赞。”轩辕思衡垂眸行礼,因陪缗紫若逛神都而未去凤栖宫请安的事,让他心中惴惴不安。
宴席已开三刻,主位旁两个席位却始终空着。
芷和帝后执起玉杯,柔声问道:“陛下,怎还不见两位巫神族仙卿?莫非是嫌本宫置办的宫宴不够周全,怠慢了贵客?”
轩辕襄未动声色,瞥了一眼席间自斟自饮的谢书安。
刚解了禁足令的七皇子轩辕鸣赫嗤笑一声,把玩着手中金盏,酒液顺着杯沿淌到指缝:“怕是叫神都那些风言风语吓破了胆,不敢来了吧?五哥,你说是不是?”他斜眼瞥向神色不安的轩辕思衡。
“七弟,慎言!”轩辕思衡面色一沉。
轩辕襄蹙眉,目光扫过空位,将龙纹玉圭在案上敲出闷响:“老六呢,怎也未见踪影啊?”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内侍一声悠长的唱喏:“六殿下到——神女、神尊到——”
沉重的殿门轰然洞开,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来人身影拉得颀长。
轩辕熙鸿伴着缗紫若与紫修迈入殿中,夜风卷起他们素白的衣袂,恍若踏月而来的仙人。殿内灯火似乎都为之黯然一瞬。
“儿臣来迟,请帝父、母后恕罪。”轩辕熙鸿躬身行礼,目光却与芷和帝后有一瞬的交汇。
缗紫若与紫修微微颔首致意,并未多言,径自入席。丝竹声有片刻凝滞,满殿文武的目光皆胶着在那对白衣紫裳的兄妹身上,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看似热络起来。
轩辕鸣赫忽然拎着一壶酒摇摇晃晃起身,行至殿中,抽出腰间装饰的佩剑,酒液顺着剑脊淌成细线:“久闻紫修神尊术法通天,今日宫宴,岂可无助兴之舞?不如与孤切磋一二?”
他话音未落,剑锋已带着酒气直指紫修面门!
“七弟不可!”轩辕思衡骤然起身。
“赫儿!”轩辕襄厉声喝道。
芷和帝后却只执杯浅笑,并未出声阻拦。
电光石火间,紫修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微微抬指,凌空一点。
“铿——咔嚓!”
精钢长剑应声而断,碎铁溅落一地。轩辕鸣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悬空提起,双腿徒劳蹬动,面色瞬间涨得紫红。
“这便是轩辕皇族的待客之道?”紫修声音冰寒,杯中之酒瞬间凝起薄冰。“借着宴饮之名,行的是鸿门宴?”
满场死寂。
“逆子!还不给我滚!”轩辕襄一拍案几,面色铁青,“滚回你的夕惕宫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慌忙上前,将吓软了的轩辕鸣赫拖了下去。
他还在挣扎着喊:“她就是个祸水!巫神……”
话被堵在嘴里,却像颗石子投进湖心。
轩辕思衡立刻示意乐师重新奏乐,试图缓和气氛。
此时,老国师谢书安已然酩酊大醉,踉跄着扑到御案前,一把拉住轩辕襄的衣袖:“陛下…轩辕襄啊,你可知当年…当年若不是你……”
轩辕襄面色骤变,猛地起身扶住他:“谢卿醉了!醉得厉害!朕亲自送你歇息!”他几乎是半扶半拖着谢书安,匆匆离席,生怕他多吐露半个字。
轩辕帝王离席,宴席气氛更显诡异。
芷和帝后微微一笑,眼风扫向侧席的谢墨寒。随即举起银酒壶,笑得温婉:“小国师,快给你的思衡哥哥和神女斟酒啊。”
谢墨寒脸色苍白,深吸一口气,端着一壶酒上前为他们斟酒。他双手微颤,酒液险些洒出金盏。
紫修鼻翼微动,忽然拂袖,“啪”一声打翻那杯酒:“此酒气味似乎不对。”
酒液泼洒在地,竟如一摊血水。
谢墨寒暗中松了口气,额间已是冷汗涔涔,慌忙退下。
芷和帝后却不慌不忙,亲自取过案上一尊雕刻着九条龙纹的玉壶:“此乃西域进贡的葡萄酿,酒色红通,是本宫专为今日和解之宴所备。紫修神尊未免太过谨慎。”她自斟一杯,仰首饮尽,玉杯倒扣,一滴未剩,“本宫先饮为敬,以示诚意。”
她莲步轻移,执壶为轩辕思衡和缗紫若各斟满一杯葡萄酿的酒液,酒液红得像初凝的血:“此一杯,愿化解巫神、轩辕两族千年仇怨,自此和平共处。思衡,神女,请。”
隐昔立刻上前:“帝后,容属下验……”
芷和帝后身侧的沅来尚宫立刻呵斥:“帝后亲自斟酒,岂容你放肆!”
芷和却笑得大度:“无妨,隐昔也是忠君爱主之心。验吧。”
隐昔取出银针探入酒液,取出后,银针依旧亮白。他眉头微蹙,却无法多言。
“且慢。”紫修开口阻拦,神色冷凝。
正在此时,殿外一阵轻微却极其阴冷的波动掠过,那气息缥缈却带着一丝熟悉的死寂与怨毒,正是当日拒马冰川下、走出冰谷时所感应到的气息!
紫修与缗紫若瞬间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惊疑。
“紫修。”缗紫若低唤一声。
紫修神色一凛,对缗紫若低语:“等我回来,切勿妄动。”话音未落,白影一闪,人已如轻烟般掠出殿外。
芷和帝后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缗紫若心知有异,但只想尽快脱身。她举杯冷然道:“饮尽此杯,便当辞行。巫神权杖既已送达轩辕,我等不便久留。”
轩辕思衡心乱如麻,目光紧紧锁住那杯酒,又看向缗紫若,最终仰首一饮而尽,仿佛与她共饮一杯鸩毒,亦是无悔。
轩辕熙鸿忽然起身,伸手欲夺缗紫若的酒杯:“此酒性烈,我代神女饮此杯。”
芷和帝后轻笑:“熙鸿,这和解之酒,岂有随意代饮之理?莫非神女不愿给我轩辕氏这个面子?”
缗紫若推开轩辕熙鸿的手,眸光清冷:“不劳六殿下。”她举杯,迎着轩辕思衡的目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杯落案,发出一声轻响。
她转身欲走,却忽觉天旋地转,身形一晃勉强扶住案几。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强行压下。
与此同时,轩辕思衡心口猛地一痛,如同被烈火灼烧又似被寒冰刺穿,他闷哼一声,攥紧手掌,白玉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碎片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琉璃砖上,绽开刺目的红。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目光于空中交汇,震惊、痛苦、一丝了然的绝望,以及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尽在这一眼之中。
殿门处紫电一闪,紫修去而复返,见状面色骤寒,瞬间掠至缗紫若身边扶住她:“那酒…你喝了?!”
他冰冷的目光如利刃般扫过芷和帝后与轩辕熙鸿。
“神女看来不胜酒力了。”芷和帝后掩口轻笑,“熙鸿,还不快帮神尊扶神女去歇息?”
紫修冷哼一声,不再看任何人,打横抱起缗紫若,转身便走。他足尖所过之处,地砖凝结出朵朵冰莲,寒气四溢,满殿皆惊,无人敢拦。
望着他们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芷和帝后慵懒地以手支额,脚步踉跄:“本宫也有些醉了,诸位卿家尽兴。”说罢,在宫人簇拥下迤逦离去,返回凤栖宫。
宴席草草散去。
轩辕思衡强撑着欲起身,却踉跄一步。
此时,隐昔才气喘呼呼地跑来,一把扶住轩辕思衡,怀里还抱着一坛酒:“殿下,您要的苍梧宫青梅酒取来了。”
趁扶稳他的瞬间,截冰凉不足一指长的竹管悄无声息地塞入他腰间衣带,同时极低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方才在苍梧宫拾到的,属下不敢妄加打开,便带来给您瞧瞧!不知是有何名堂!”
那竹管触肤冰凉,却重若千钧,管身刻满细密的暗金色巫文,两端以某种暗红色的蜡紧密封存。
轩辕思衡正惊疑不定,殿外忽然传来侍从惊慌的呼喊:“不好了!神女刚出宫门,便吐血昏厥了!”
轩辕思衡脑中“嗡”的一声,猛地站起,腰间的那截竹管滑落,“啪”一声轻响落在脚边。
一旁的轩辕熙鸿眼疾手快,俯身拾起,面露好奇与探究:“五哥,这是……”
轩辕思衡一把夺过,指尖触及竹管的刹那,那暗红蜡封似乎微微发烫,一股庞杂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尖锐的痛楚猛地冲入他的脑海——母后临终前枯槁的容颜、幽陵壁画上神女的眼神、缗紫若离他而去决绝的背影……最后定格在一行鲜血书就的古老巫文上:
“同心劫启,双生双殒。非同心之血,不可解。”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正溅在那竹管之上。鲜血迅速被竹管吸收,暗红的蜡封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微弱幽光,其上的巫文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动。
他死死握住那发烫的竹管,眼中闪过决绝的金光,忽然想起市集盲眼老妪的预言:“凤星临世,劫缘相生;龙潭深陷,双生双劫。”
原来这场宫宴,才是神都之劫的真正开端!
凤栖宫深处,芷和帝后对镜卸下钗环,镜中映出冰冷得意的笑。
“同心劫一旦开启,除非……”
除非什么?她笑而不语,指尖轻轻点过镜中自己嫣红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