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幕垂穹,星河如淬。
断崖前篝火灼灼,欢歌笑语化作暖色涟漪;千帐玄幄沉寂如墨兽匍匐,将雪原割裂成明暗两界。
“明日便要启程,你当真想好了?”紫修解下氅衣绦带,雪狐裘领掠过缗紫若微颤的肩。他忽而顿住,指尖悬在绦带上:“待我再取件披风——”
话音未散,墨紫身影已化作流云没入帐影。
“紫修!”缗紫若拢着尚带余温的氅领,苦笑轻叹:“难道你忘了,半神之躯何畏霜雪……”
转身,却撞进两泓浸着醉意的星眸。
“怎么是你?”缗紫若的眼眸不禁惊颤。
轩辕思衡踉跄退后半步,袖间酒坛泼出半阙月光,抬手虚扶她的腰间绶带半寸处,一阵熟悉的清幽之香,又在触及前倏然缩回染着酒渍的指尖:“哦……我……是帐中炭火……不……是篝火……太盛……”
雪地倏然寂静,两人垂首,唯有冰凌在靴底碎裂。
“承蒙紫若姑娘相救——”
“承蒙思衡殿下相救——”
错位的回声散在清风寒月里。
“若非有你,我方能承祀紫萱徽记!”轩辕思衡向前一步,摊开右手掌心,将紫萱徽记端在缗紫若的面前。此一刻,星月洒落处紫萱纹路清幽流转。
“若非有你,我方能承继巫神权杖!”缗紫若退后一步,目光掠过漆黑营帐,“这生死相托的同行之谊,到了神都便该散了!”
未尽之言,已被风雪裹入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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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神都,相抵你我之间的救命恩情,”缗紫若又后退半步,抬眸望着雪原上的星河。“便算两清,互不相欠。”
“两清?互不相欠?你和紫修兄救我三命,我此生又何以还清啊?”轩辕思衡眼尾泛红,他听得明白,她在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你和紫修兄救我三命,我此生又何以还清啊?”酒气蒸得眼尾赤红。“况且,那巫神权杖……”
“至于巫神权杖,我既已应允,陪你回神都复命,自然会做到!也请你牢记,曾在紫萱灵契前的誓约,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代圣明的轩辕国君!不啻微茫,造炬成阳。”
说罢,缗紫若蹲下身,指尖悬停在雪地上,写下一个“巫”字。“上横为天,下横为地,中间一竖是天梯,所谓巫者,注定是守护天地之人,所以……”
“所以我们前世定是相识!”轩辕思衡半跪在她的身旁,猛然攥住她的手腕,“紫若,我总梦见,你身着一袭红裳,眉间紫金凤尾花钿……”
“五殿下,慎言!”缗紫若抽手挣脱他的手掌,跌坐在雪地上,碎雪扬起琼屑。“你定是饮多了酒……把那壁画……当作了真!”
“不是醉话!紫若,我真的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很久……”轩辕思衡又向前一步,急切解释。“我……”轩辕思衡慌了神色,伸手想扯住她的衣袖。“我真的,对,是在梦里……”
“你……越发说起了梦话!”缗紫若转身欲离去。“我从未踏足人间!谈何前世相识?”
“不是梦话!荆州那夜……”轩辕思衡踉跄地抓住她甩开的臂腕,他忽地扯开襟口的箭疤,喉头微哽:“你看,就是这道箭伤……我记得你的味道,清幽之香……”
缗紫若轻咬下唇,推开他承有紫萱徽记的手掌。“荆州救你,是为人间少条枉顾性命。雍州解围,是为黎民百姓免除病疫;幽州……这些到了……这生死相托,同行之谊,到了神都,……便都该散了!”
“你听我说……”轩辕思衡伸手欲挽,却被扇骨轻叩肩头。
“唉,若回到神都,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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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万千,不得有三——”
轩辕熙鸿执扇而立,白玉扳指擦过翡翠扇坠,清雪混着酒香扑在轩辕思衡的耳畔,惊起一抹月华般的笑音。“水中月,镜中花,还有这……梦中卿。”
“你何时在此?”
轩辕思衡呼出一口酒气,火光和雪光掩映一片赤耳绯红。
“天地明鉴,我可比五哥早来半个时辰!就在这断崖石旁打盹消酒呢……”轩辕熙鸿从他的身后转出,银白大氅旋扫雪中“巫”字,那中间一竖如断弦崩碎。“谁料,梦中的她,酥手点我眉心……唉,她亦入我梦,亦有前世缘啊!”
“你……还说没听见!”轩辕思衡攥紧右拳轻轻地砸落在轩辕熙鸿的心口。
“五哥,别恼别恼!”轩辕熙鸿眼底映着雪夜焰火,折扇轻点远处篝火。“《九辩》有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雪落无音,那“巫”字,不知何时已被风卷雪掩……
此时,篝火里传来守陵族人的吟唱随风传来:
“三生石上雪,九重天外星。断弦犹续魄,残铃已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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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墨寒拎着梨花酿踏雪而来,青铜司南与酒坛相叩清越如铃。
抬眸处,缗紫若踏着星芒疾行而来,月华在雪狐裘领上溅起碎银,青丝拂过他湖蓝肩袖的瞬间,千年轮回的星轨仿佛在此交错时空——
巫神族神女的凤仪擦过巫谢长老的祭袍,终究未曾停驻半分!
“五殿下,倒是雅兴!”谢墨寒将梨花酿掷入轩辕思衡怀中,玄色鹤纹广袖扫落石上霜,权当轩辕熙鸿的不存在。“竟在此观星赏月,让我一顿好找。”
轩辕思衡拍开泥封,仰颈痛饮,琥珀酒浆顺着下颌没入衣襟,“墨寒弟弟,她果真是巫神族神女?”
说话间,他将酒坛推向轩辕熙鸿,掌心的紫萱徽记映着幽光。
“若她不是,你们此生都不可能相遇!”
谢墨寒望向消隐的绯影,淡然言语。“五殿下,醒醒吧!殿下既承祀紫萱徽记,更应思量,如何劝说她早日解除神咒!”
“是啊,待她封神典成,她将是千年寿数,岂能与我等百年凡人……”轩辕思衡接过轩辕熙鸿的酒坛。
“哪有百年?轩辕血脉,不惑之年!”轩辕熙鸿转着扇柄冷笑。
“你们可还记得,在轩辕幽陵中的那幅壁画轩辕婚典图?”谢墨寒突然问道。“为何不学学巫谢先祖那般,逆天改命?”
“那或许是轩辕先祖与巫谢先祖的妄念罢了。人神之恋……”轩辕思衡摇了摇头,叹息。“倘若我不是轩辕,她也不是巫神,那该多好!即便余生二十载,我亦愿同她共度朝朝暮暮。”
“那你该庆幸,不必目睹她的千年孤寂。”谢墨寒语带讥讽。
“和她的每一次相遇,好像都在告别!”轩辕思衡抚心苦笑,“不知何时,我的心里,……刻满她的模样!”
“五哥还真信什么神仙眷侣?那不过是后人添墨的皮影戏。”轩辕熙鸿转着扇柄,清冷一笑。“既知情果苦,何苦食之?”
谢墨寒忽将空然的酒坛掷向崖石,陶片撞碎,迸出的酒香仿佛凝成缗紫若的虚影,映着轩辕思衡眉间一点怅惘,似叹似怜。
“是你愿为她放弃继承轩辕帝位,还是她肯为你散尽神元识海?”谢墨寒翻转话锋,诘问道。
“真是羡慕晓婉和杜恒泰,至纯至真。”轩辕思衡扼腕叹息不止,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轩辕熙鸿。“我也羡慕六弟……”
“哦?”轩辕熙鸿轩辕熙鸿不知前因,忽的想起轩辕晓婉信中的“巴蜀”之地,更生好奇地问道。“说到此处,那杜恒泰是何人?这巴蜀又是何地?八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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缗紫若猛地掀开玄幄帐帘,火笼的光晕里只见紫修袍袖被隐昔攥得发皱。
少年醉眼迷离地攀着他脖颈,绛红锦带松垮地纠缠在一起,就好似二人腰间系着一根月老错牵的红线。
“紫修兄,你……教我……”
隐昔含糊呢喃着,指尖划过他襟前,话音未落便栽倒在地毡上,鼾声混着酒气漫开。
紫修单膝点地扶住他,“这隐昔……绊住我许久!”他示意侍卫抬人时,瞥见缗紫若捏着青瓷壶的指尖发白,釉色映得肌肤如透骨寒玉。“……你可是遇着扰心之人?”
“什么前世梦识?”缗紫若仰颈饮尽寒泉,帐外朔风忽卷,将她未完的话揉碎在壶中涟漪。“他只是想解除轩辕神咒……我只是想寻回神器,……”
烛火爆开一朵金蕊,紫修抬手拂去溅落的烛泪,映出他紧蹙眉间。“怎么说起这些……?……难道是轩辕家那小子?”
她突然顿住,捂住心口,深呼吸几息,平复一路疾行的心绪。“紫修,完成他的复命,我们即刻离开神都!”
“好!”紫修应得干脆,却见火影在她面颊烧出胭脂色。“当真无事?”
“没什么!”缗紫若测算避开紫修探究的目光,退去狐裘扫落半帐光影。“然后,我们去漫州!取回水月幻镜!”
她转身时心口骤痛,那些被雪掩的字,如同刺入神魂的谶语。
(第四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