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黄惊在黑暗中沉默片刻,用刻意改变的、带着几分沙哑和冷漠的嗓音回道:“阁下好意心领。只是在下个性孤僻,素不喜与人交往,结交之事,就此作罢。”他语气斩钉截铁,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话锋一转,他接着道:“至于这银两……既是赔罪,我便收下。你我之间,两清。”他刻意将“两清”二字咬得重了些,意在划清界限。他深知,若全然回绝,反倒可能引起对方不快甚至疑心,不如收下这“赔礼”,显得自己只是性格古怪,而非别有隐情。
那杨知廉闻言,并未如预料中那般失落或恼怒,黑暗中只听他轻笑一声,语气依旧轻松:“兄台果然是个妙人。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强求。不过……”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笃定,“山水有相逢,依我看,你我很快便会再见的。”
说完,也不等黄惊回应,便听窗棂又是一声微响,那黑影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融入夜色之中。
房间内重归寂静,唯有桌上那袋银钱,证明着方才并非梦境。
黄惊缓缓坐起身,走到桌边,掂量了一下那钱袋,分量不轻。他将其收起,心中对那杨知廉的警惕却未减分毫。此人行为跳脱,心思难测,那句“很快便会再见”更像是一种宣告,而非客套。
接下来的几天,黄惊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饮食,几乎不再踏出客栈房门半步,一心只等着铁匠铺的消息。他如同蛰伏的野兽,尽可能减少一切可能暴露的行迹。
到了约定取货的日子,他准时前往城西匠坊。那老师傅果然守信,一个厚实朴拙、内衬软绒、锁扣严密的檀木长匣,以及一柄样式普通、但剑身青光湛湛、入手沉实的三尺青锋剑,已然打造完毕。
付清尾款,黄惊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便将两物包裹好,带回客栈。
回到房中,他小心翼翼地将用布包裹的断水剑从床下取出,解开布条。古拙的青铜短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他将其轻轻放入木匣的软绒内衬中,大小正好,严丝合缝。“咔哒”一声,扣上锁扣,那股萦绕在断水剑周围的森然寒意,顿时被隔绝了大半,变得微不可察。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舒了口气。有了这剑匣藏匿断水,又有这柄新铸的长剑掩人耳目,安全感顿时增添了不少。
他随即结算了房钱,背起装有断水剑的木匣,腰间依旧挂着那个装有莫鼎遗骨的瓦罐,手中提着用布包好的新剑,走出了客栈。
此时的他,换上了在成衣铺新买的灰布衣裤,虽然料子粗糙,但干净整洁,头发依旧灰白,面容经过修饰后平平无奇。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离家外出、背负行囊的普通民夫或者小贩,混在人群中毫不惹眼。
他低着头,随着人流走向城门,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庐陵府。
然而,他刚出城门,沿着官道走了不到二里地,就在路旁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看到了一个绝不想再见到的身影——
杨知廉!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布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正悠闲地背靠着树干,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仿佛等候多时。见到黄惊出来,他眼睛一亮,吐掉草茎,脸上堆起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迎了上来。
“兄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山水有相逢,咱们这不是又见面了?”杨知廉自来熟地打着招呼,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
黄惊心中暗骂,果然被这厮盯上了!看来这几日他并未放弃,一直在暗中窥探自己的动向。他脸色一沉,全当没听见,目不斜视,脚步不停,继续沿着官道向前走去。
“哎,兄台,别这么冷淡嘛!”杨知廉丝毫不觉尴尬,快走几步,与黄惊并肩而行,嘴巴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开始天南海北地神侃起来。从庐陵城的胭脂水粉谈到北地的风沙,从江南的园林说到西域的胡姬,言语风趣,见识似乎也颇为广博,全然不在乎黄惊那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黄惊只觉耳边如同有只苍蝇在嗡嗡作响,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打?对方身手不明,而且似乎并无恶意,动手反而不美。骂?对方脸皮厚比城墙,根本无用。他只能紧抿着嘴,加快脚步,希望这厮自觉无趣,自行离去。
两人就这般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沉默疾行,在官道上形成了一道诡异的风景。
然而,麻烦似乎总爱结伴而来。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路旁出现了一个简易的茶棚。而茶棚外,站着两名男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身形挺拔,青衣佩剑,面容俊朗,正是那晚为黄惊解围的沈家护卫——凌展业!
另一人则是个身材魁梧、穿着褐色短打的汉子,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刀,面容粗犷,眼神精悍,看起来不像寻常武人。
黄惊脚步微微一滞,心中暗叹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此时,凌展业也看到了走来的黄惊和杨知廉。他的目光在黄惊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这灰发民夫有些眼熟,但黄惊易容后的相貌普通,又低着头,他并未立刻认出。而当他的目光移到黄惊身旁的杨知廉脸上时,脸色瞬间一沉,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杨知廉自然也看到了凌展业,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些,但并无惧色,反而抬手打了个招呼:“哟,凌护卫,真巧啊,在此地都能遇见。”
凌展业冷哼一声,没有理会杨知廉,而是对身旁那魁梧汉子低声道:“石兄,此人便是那夜滋扰二小姐的狂徒,杨知廉。”
那被称作“石兄”的魁梧汉子,名为石卫平,闻言双目一瞪,如同铜铃,粗声粗气道:“哦?就是这小子?凌老弟,你对他客气什么?待我老石替你教训教训他!”说着,便欲上前。
凌展业却伸手拦住了他,目光依旧锁定杨知廉,语气冰冷:“杨知廉,这里不是沈家,我亦不再仅仅是沈家护卫。但你若再敢靠近二小姐,休怪凌某剑下无情!”
杨知廉掏了掏耳朵,浑不在意地笑道:“凌护卫,哦不,凌兄,何必如此大的火气?我与沈二小姐乃是旧识,叙叙旧情而已,何必喊打喊杀?”他话锋一转,指了指身旁一直试图降低存在感的黄惊,“再说了,今日我可是与这位兄台结伴同行,你们要动手,岂不是扰了我这朋友的清静?”
他这一下,直接把黄惊也拉下了水!
黄惊心中顿时一万头野马奔腾而过!这杨知廉,果然是个祸害!
凌展业和石卫平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落在了黄惊身上。
黄惊无语望天,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只不过想安安静静地赶个路,怎么麻烦总是不请自来,一个接一个地往他身上靠?
官道旁,茶棚前,四个人,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