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惊信步来到丙字号擂台附近。与辛字、戊字台的激烈相比,这里显得冷清许多。台下稀稀拉拉站着些看客,目光都聚焦在台上唯一站立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黄惊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面容稚嫩却带着一股倔强。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普通的铁剑,剑尖微微颤抖,指向地面。然而,他整个人的状态却极为糟糕,脸色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嘴唇发紫,额头上、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将他胸前衣襟浸湿了一大片。他站在那里,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全靠一股意志在强行支撑。
台下的人们议论纷纷,语气中带着惋惜、不解,甚至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这傻小子,真是不要命了!第二场就被‘毒蝎子’的尾针划伤了,鸣鸿帮明明给了解药,他居然不肯吃!”
“听说他来自一个叫什么……青萍门的小门派?听都没听过!说是要连赢三场,为师门扬名立万!”
“扬名立万?别把命丢在这儿就不错了!你看他那样子,毒素怕是已经侵入经脉了,再不用解药,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
“性子太轴了!不懂变通!这天下擂又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可不是嘛,你看把他师父急的!”
黄惊顺着众人目光望去,只见擂台最前方,一个穿着同样朴素、头发花白、面容愁苦憔悴的老者,正双手紧紧抓着擂台的边缘,仰头望着台上的少年,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地哀求着:“傻徒儿!下来吧!快把解药吃了!咱们不比了,不比了行不行?师父不要你扬名立万,师父只要你好好活着!咱们青萍一脉,不能绝在师父手里啊!算师父求你了!”
那老者声音凄惶,闻者心酸。然而台上的少年却只是咬了咬发紫的嘴唇,倔强地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师父……弟子……弟子答应过的……要连赢三场……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青萍门……不是……不是无名之辈……”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喘上一大口粗气,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看着台上那摇摇欲坠却目光执拗的少年,听着他那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话语,黄惊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栖霞宗大火后,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宗门希望,在无数个深夜里咬着牙、流着血汗、拼命练功的自己。那份为了一个目标,可以拼尽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执拗与纯粹,是何其相似!
只是,他比这少年幸运。他有莫鼎前辈以命换命的庇护,有徐妙迎前辈的指点,有杨知廉、凌展业这些朋友的支持。而这少年,似乎只有身后那位无能为力、悲痛欲绝的师父,以及那份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为师门正名的渺茫愿望。
一股难以言喻的恻隐与共鸣,在黄惊心中涌起。他想起了胡不言要他“全力以赴,怎么出彩怎么来”的要求,但此刻,他更想做另一件事。
天下擂第一轮的规则是“累计胜三场即可晋级”,同时“连输三场则淘汰”。黄惊已经取得了三胜一负的成绩,稳稳晋级。但这个规则存在一个漏洞——并未禁止已经晋级的选手再次上台。也就是说,黄惊完全可以再上台打一场,即便输了,也只是记录一负,只要累计负场未达到三场,依旧不影响他晋级的资格。
他可以用一场“失败”,去成全那个少年的“第三胜”,去挽救一个可能就此陨落的年轻生命,去守护一个渺小门派最后的希望之火。
念及于此,黄惊不再犹豫。他排开众人,在那老者错愕、台下观众惊讶的目光中,步履沉稳地登上了丙字号擂台。
裁判楚南风认得黄惊,见他上台,微微一愣,提醒道:“黄少侠,你已累计三胜,确定还要继续挑战?”
黄惊对着裁判微微拱手,朗声道:“在下黄惊,已晋级下一轮。然武学之道,贵在切磋印证,见猎心喜,特来向这位兄台讨教几招,无论胜负,皆不计入晋级考量,只为印证所学,还请裁判与这位兄台应允。” 他这番话,既解释了行为,也给了那少年一个体面的台阶。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黄惊?那个栖霞宗的黄惊?他不是晋级了吗?怎么又上来了?”
“嘿!有意思!他这是要干嘛?欺负那快不行的小子?”
“不像啊,你听他说的,‘不计入晋级考量’,‘只为印证所学’……”
“我明白了!他……他是不是想……”
有人隐约猜到了黄惊的意图,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同。
那台上的少年也是愣住了,他浑浊而倔强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迷茫,看着气息沉凝、明显状态完好的黄惊,又看了看台下焦急的师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台下的老者更是惊呆了,他看看黄惊,又看看自己的徒弟,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黄惊不再多言,转向那少年,拔出腰间的“秋水”短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冽。他并未摆出任何攻击姿态,只是平举长剑,剑尖遥指少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兄台,请出招。若你能接下我三剑,便算我输。”
他刻意将条件说得极为苛刻,既是为了迅速结束战斗,避免少年继续消耗,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少年的尊严——他不是被施舍,而是凭“实力”赢得了这第三场胜利!
那少年看着黄惊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青灰色的脸上涌起一抹复杂的红潮,是激动,是感激,还是不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剧痛和麻木,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铁剑,嘶哑道:“青萍门,周昊……请……请指教!”
话音未落,他竟率先发动了攻击!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状态支撑不了多久,他这一剑汇聚了残存的所有力气,直刺黄惊胸口,剑势竟有几分决绝!
然而,这一剑在黄惊眼中,破绽百出,速度、力量都因中毒而大打折扣。
黄惊脚下微动,身形如柳絮般飘开,轻易避开了这一剑。同时,他手中“秋水”看似随意地向前一点,用的正是“诲剑八式”中的“循循善诱”,剑尖准确地点在了周昊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手腕脉门上。
周昊只觉得手腕一麻,铁剑险些脱手,攻势顿止。
“第一剑。”黄惊淡然道。
周昊咬牙,拧身再刺!剑光散乱,已无章法。
黄惊不闪不避,“秋水”短剑划出一道圆弧,“回风”剑意隐含其中,轻轻搭在对方剑脊之上,一股柔韧的力道传出,将周昊的剑引向一旁,同时暗劲一吐。
周昊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传来,脚下踉跄,向旁跌出两步,方才勉强站稳,体内气血翻腾,毒素带来的麻痹感更重了。
“第二剑。”
周昊脸色更灰,他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接下第三剑了。但他眼中倔强的火焰仍未熄灭,他嘶吼一声,不再讲究招式,如同街头混混般合身扑上,将铁剑当成棍子,朝着黄惊拦腰扫来!这已是搏命的打法!
黄惊心中暗叹,这少年的心性,确实坚韧。他不再犹豫,体内雄浑内力微微一提,身形如鬼魅般倏然前冲,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那毫无章法的一扫,同时“秋水”剑的剑柄如同鸟喙般,在周昊的肩井穴上轻轻一磕!
这一下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足以制住穴道。
周昊前扑的动作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动弹不得,只有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不甘。
“第三剑。”黄惊收剑后退,对着裁判拱了拱手,“承让。”
裁判深深地看了黄惊一眼,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朗声宣布:“黄惊胜!周昊累计两胜一负!” 他刻意略过了黄惊“不计入晋级考量”的前提,直接宣布了结果。
台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阵阵议论,但这一次,议论声中少了许多戏谑,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有人恍然大悟,明白了黄惊的用意;有人感慨这栖霞宗少年竟有如此胸襟;也有人觉得黄惊多管闲事。
那台下的老者,此刻已是老泪纵横,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擂台上的黄惊不住磕头,泣不成声:“多谢少侠!多谢黄少侠!救我徒儿!救我青萍一脉啊!”
黄惊连忙跃下擂台,将那老者扶起:“老前辈不必如此,举手之劳。” 他看了一眼台上依旧被制住穴道、眼神复杂的周昊,对老者道:“快给他服下解药吧,耽搁不得了。”
老者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掏出鸣鸿帮给的解药,在裁判的示意下,匆忙上台给周昊喂药解穴。
周昊穴道一解,身体一软,几乎瘫倒,被老者紧紧抱住。他服下解药,脸色稍缓,目光却一直紧紧盯着台下的黄惊,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中,原有的死倔被一种更为复杂的光芒所取代。
黄惊没有再多言,对着周昊师徒微微颔首,便转身悄然离开了丙字号擂台区域。他并不需要对方的感激,只是在那个倔强少年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执着与不易,做了一件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经此一事,他心中那份因胡不言要求而生的躁动,反而平复了许多。高调与否,出彩与否,或许并非只有一种方式。接下来的路,他依然会全力以赴,但会更遵循自己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