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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庆超被苏明远拽着走出酒楼时,日头已过正午。初春的风还带着几分料峭,却吹不散两人心头的热意——一个刚夺了武进士校场头名,得授江南水师游击,能回九江护着一方百姓;一个殿试策论入了二甲第七,虽未必能进翰林院,却也能得个不错的地方官职,总算没辜负十年寒窗。

“要不咱们再回校场看看?”苏明远揉了揉吃得发撑的肚子,眼睛亮得很,“方才听酒楼掌柜说,今日下午还有最后几场关键比试,是要定二甲、三甲的武进士名次,其中有个叫马全的,听说本事极硬,前几场都是一招制敌,咱们去瞧瞧热闹?”

徐庆超本想着回九江会馆收拾行李,可看着苏明远期待的模样,又想起校场上那震天的鼓声、猎猎的旌旗,心里也动了动。他点头道:“也好,去看看也好。”

两人并肩往兵部校场走,路上还能撞见不少从校场出来的武举子,三三两两地聚着议论,多半是在说上午徐庆超连胜富察·福隆安、海兰察的事。有人见了徐庆超,还主动上前来拱手道贺,眼神里满是敬佩——先前还有人因他穿补丁棉衣瞧不上他,如今却都知这九江来的穷小子,是真有硬本事。

等回到校场时,午后的阳光已斜斜地洒在演武台上,猩红地毯被晒得暖烘烘的。鄂尔泰、岳钟琪几位主考官员还坐在台上,只是神色比上午多了几分倦意,唯独兆惠老将军,依旧腰杆挺直,目光如炬地盯着台下的比武场。

校场里的人比上午少了些,却更集中,大多围在比武场四周。徐庆超和苏明远挤到人群后面,刚站定,就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快看,马全要上场了!”

“可不是嘛!这马全是甘肃提督马彪的公子,打小就跟着马提督练枪,一手‘梨花枪’使得出神入化,前两场步战、骑射都是满分,今儿这器械对练要是再赢了,二甲头名就稳了!”

“我听说他去年在甘肃跟准噶尔残部交手,一枪挑了对方的小头领,那可是真刀真枪的硬仗,比咱们这校场比试厉害多了!”

徐庆超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考生队列里走了出来。这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膛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朗。他身上穿的是一身玄色劲装,腰束玉带,手里提着一杆银枪——枪杆是上好的楠木做的,裹着深蓝色的缠绳,枪头寒光闪闪,枪缨是鲜红的驼绒,风一吹,便微微颤动。

这便是马全。

他刚走到比武场边,演武台上的鄂尔泰便开口了,声音透过风传下来:“马全,你前两场表现甚佳,今日这器械对练,你的对手是山西武举赵烈。赵烈擅长双钩,你且当心。”

马全抬头朝演武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谢大人提醒,末将晓得了!”

话音刚落,一个瘦高个汉子也走了出来。这汉子便是赵烈,约莫三十岁上下,脸膛蜡黄,眼睛却很亮,手里提着一对月牙双钩。那双钩比寻常的短些,钩尖泛着暗青色,像是淬过什么东西,却又不像是毒药——校场比试禁用暗器毒物,想来是特殊材质打造的。

赵烈走到马全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抱了抱拳:“马公子,久仰大名。”

马全也抱拳回礼,语气平淡:“赵兄客气,一会儿台上见真章便是。”

两人刚站上比武场,兆惠老将军便举起了令牌。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连风似乎都停了,只有旌旗还在偶尔飘动,发出“哗啦”的轻响。

“器械对练,可用刀枪剑戟,禁用暗器、毒物,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性命!”兆惠的声音苍老却有力,“开始!”

令牌“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马全几乎是瞬间动了。他手中的银枪如一道闪电,直刺赵烈的胸口——这是“梨花枪”的起手式“白蛇吐信”,快、准、狠,寻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赵烈却像是早有准备,身子猛地往后一仰,双手的月牙钩交叉在胸前,“叮”的一声脆响,精准地挡住了马全的枪尖。银枪与双钩相撞,溅起几点火星,震得周围人耳朵都嗡嗡响。

马全眉头微挑,显然没料到赵烈的反应会这么快。他手腕一转,银枪立刻变刺为扫,枪杆带着风声,直逼赵烈的腰间。这一招来得极快,赵烈刚直起身,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将双钩往下一压,再次挡住枪杆。

“砰!”

这次相撞的力道比刚才更足,赵烈的身子晃了晃,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微微发白。而马全却稳稳地站在原地,银枪依旧指向前方,手臂连抖都没抖一下。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好枪法!”

苏明远看得眼睛都直了,凑到徐庆超耳边低声说:“这马全的力气也太大了吧?赵烈看着也不是弱的,居然被震得后退!”

徐庆超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看得比苏明远更细——马全的枪法不仅快、狠,更难得的是稳。刚才那两招,看似简单,却把“梨花枪”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第二招扫击,枪杆转动的角度、发力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练了十几年的硬功夫。

台上的比试还在继续。马全得势不饶人,银枪如梨花盛开,一招接一招地往赵烈身上招呼。“梨花枪”本就以招式密集着称,此刻在马全手中,更是如暴雨般连绵不绝,枪尖的寒光几乎将赵烈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赵烈渐渐被逼得左支右绌,只能靠着双钩的灵活性勉强防御。他的双钩招式很特别,不是常见的“缠丝钩”或“劈山钩”,而是更偏向于“锁”——每次挡住马全的枪,都会试图用钩尖缠住枪杆,想把马全的银枪夺下来。可马全的枪杆握得极紧,每次赵烈刚要缠住,他便立刻转腕变招,让赵烈的心思落了空。

“马公子这枪法,真是没话说!”台下有人赞叹道,“我看赵烈撑不了多久了!”

“是啊,毕竟是马提督的儿子,家学渊源,赵烈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不错了!”

演武台上,岳钟琪也微微点头,对身边的鄂尔泰说:“马彪这儿子,倒是比他老子当年还强些。‘梨花枪’练到这个地步,在年轻一辈里,算是顶尖的了。”

鄂尔泰捋了捋胡须,目光落在马全身上,缓缓道:“是个好苗子,就是性子太急了些。你看他刚才那几枪,力道是足,却少了几分沉稳,若是遇到真正的强敌,怕是会吃亏。”

岳钟琪闻言,再看向马全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就在这时,比武场上突然发生了变故。

马全又使出一招“梨花乱落”,银枪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同时刺向赵烈的胸口、肩头、小腹三处。这一招是“梨花枪”里的杀招,寻常人根本无法同时防御三处,赵烈脸色骤变,只能将双钩舞得如风车一般,拼命格挡。

“叮!叮!叮!”

三声脆响几乎同时响起,赵烈总算挡住了这三枪,可他的手臂却被震得发麻,虎口隐隐作痛。就在他以为马全要继续猛攻时,马全却突然收了枪,往后退了一步。

台下众人都是一愣,苏明远也挠了挠头:“怎么回事?马全怎么不打了?”

徐庆超的眉头却皱了起来。他看得清楚,刚才马全收枪时,手腕微微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就在这时,马全突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银枪,脸色瞬间变了。

徐庆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杆银枪的枪杆靠近枪头的位置,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那裂纹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想来是刚才与赵烈双钩相撞时,力道太大,又或是枪杆本身就有细微的损伤,之前没注意到,此刻终于裂开了。

马全心里一沉。这杆银枪是他父亲马彪当年用过的,跟着父亲征战过多年,枪杆虽然结实,却也经不住常年的磨损。这次来京城赶考,他本想换一杆新枪,可父亲却说“老枪认主,带着它,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他便一直用着。没想到今日在校场上,这枪居然出了问题。

枪杆有裂纹,意味着不能再用大力气猛攻——若是再像刚才那样硬拼,枪杆很可能会直接断裂,到时候他手无寸铁,必输无疑。

赵烈也看出了马全的异样,他眼睛一亮,瞬间抓住了这个机会。刚才被马全压着打,他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此刻见马全状态不对,立刻变守为攻。

只见赵烈双脚猛地一蹬地面,身子如箭一般蹿了出去,双手的月牙钩同时朝马全的银枪缠去——这次他用的不是“锁”,而是“绞”,想借着双钩的锋利,直接将马全的枪杆绞断!

马全反应极快,立刻提枪想躲,可枪杆有裂纹,他不敢用大力,动作便慢了半分。就是这半分的功夫,赵烈的双钩已经缠上了枪杆,钩尖紧紧贴着枪杆上的裂纹。

“嘶啦——”

金属摩擦木头的声音刺耳得很,赵烈手腕用力,双钩开始顺时针转动,那道裂纹瞬间被拉大,甚至能看到枪杆内部的木质。

马全只觉得手心一麻,银枪几乎要从手中脱手。他赶紧握紧枪杆,往后拉,想把枪从赵烈的双钩里抽出来。可赵烈却死死缠住不放,双脚蹬在地上,身体往后仰,借着全身的力气往后拽。

“马全要输了?”台下有人惊呼道。

苏明远也急了,攥着拳头说:“这赵烈也太不地道了,趁人之危!”

徐庆超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算趁人之危,比武场上,本就该抓住对手的破绽。马全现在要做的,不是硬拼,是要想办法脱身。”

演武台上,鄂尔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对兆惠说:“这马全,怎么还不放手?枪杆都快断了,再这样下去,手臂都要被拉伤!”

兆惠却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比武场,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他当年在战场上,也遇到过兵器损坏的情况,能不能在绝境中想出办法,才是真本事。

马全此刻也意识到,硬拼下去不行。他能感觉到,枪杆的裂纹越来越大,再拉下去,不仅枪会断,他的手臂也会被赵烈的力道带得脱臼。可他又不想放手——这杆枪是父亲的念想,他不想让它毁在校场上。

就在这时,赵烈突然加了把劲,双钩再次转动,枪杆“咔嚓”一声,裂纹又大了一截,木屑都掉了下来。

马全的手臂猛地一疼,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突然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不仅没再往后拉,反而往前送了送枪杆!

赵烈一愣,没明白马全想干什么。他本以为马全要放手,没想到对方居然往前送,这一下,他的力道反而用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的空隙,马全动了。他左手松开枪杆,猛地探出去,一把抓住了赵烈的手腕——赵烈的右手还握着月牙钩,正缠在枪杆上,被马全一抓,顿时动弹不得。

赵烈心里一惊,赶紧用左手的月牙钩去刺马全的胸口。可马全早有准备,右脚猛地抬起,一脚踹在赵烈的左腿膝盖上。

“噗通!”

赵烈的膝盖一软,瞬间跪了下去,左手的月牙钩也偏了方向,擦着马全的腰侧划了过去,钩尖的寒光几乎要碰到马全的皮肉。

马全趁机发力,左手猛地一拧赵烈的手腕。赵烈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右手的月牙钩“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可赵烈也是个硬骨头,他虽然跪了下去,左手却依旧握着月牙钩,猛地往马全的小腿划去。马全赶紧往后跳了一步,同时右手的银枪也从赵烈的双钩里抽了出来——只是枪杆上的裂纹已经大得能塞进一根手指,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马全握着半截枪杆(刚才抽枪时,枪杆还是断了,只剩下后半截),看着赵烈,喘着粗气说:“赵兄,你输了。”

赵烈跪在地上,看着掉在地上的右手钩,又看了看马全手里的半截枪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刚才马全要是想伤他,刚才那一脚就能让他站不起来,可马全没那么做——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台下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刚才还以为马全要输的人,此刻都在为他喝彩。

苏明远也松了口气,拍着大腿说:“好小子!居然还能这么打!这马全,有点东西!”

演武台上,鄂尔泰也露出了笑容,对岳钟琪说:“看来是我多虑了。这马全,不仅武艺好,心思也活络,绝境中还能想出办法,是个可塑之才。”

岳钟琪点点头,目光落在马全身上,眼里多了几分欣赏:“是啊,比他父亲当年沉稳多了。”

兆惠老将军站起身,举起令牌,高声道:“器械对练,马全胜!三轮积分二甲第一!”

马全闻言,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半截枪杆,枪杆上的缠绳已经被汗水浸湿,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父亲,儿子没给您丢脸。

他刚走下比武场,就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衣的人走了过来。这人身材中等,面容清秀,眼神里带着几分温和,正是徐庆超。

“马兄好身手。”徐庆超拱手道,“刚才在绝境中还能沉着应对,庆超佩服。”

马全愣了一下,随即也拱手回礼,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徐兄客气了。方才徐兄连胜富察公子和海兰察大哥,那才是真本事。我这不过是侥幸罢了。”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手里的半截枪杆,苦笑道:“若不是这枪突然断了,也不会陷入那般境地。徐兄以后用兵器,可得多留意,别像我这般大意。”

徐庆超点点头:“马兄提醒得是。兵器乃武将之性命,确实该仔细保养。”

两人正说着,苏明远也跑了过来,他看着马全手里的半截枪杆,好奇地问:“马公子,你这枪是刚才断的?也太可惜了,这可是老枪吧?”

马全笑了笑:“是家父亲手用过的,跟着他征战了十几年,今日断在这里,也算是……尽了它的本分。”

就在这时,演武台上的鄂尔泰朝他们招了招手:“徐庆超、马全,你们俩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走上演武台。

鄂尔泰看着他们,目光温和了许多:“徐庆超,你明日便可启程前往江南水师报到,九江江面的防务,就交给你了。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护好百姓,守住江面,莫要辜负老夫的信任。”

徐庆超躬身行礼:“晚辈定不负大人所托!”

鄂尔泰又看向马全:“马全,你武艺出众,心思沉稳,老夫决定让你去甘肃边防任职,任参将,跟着你父亲马彪历练历练。你父亲在甘肃守了二十年,那里的情况他最清楚,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东西。”

马全没想到能回甘肃,眼里瞬间亮了起来,他赶紧跪下行礼:“多谢大人!末将定跟着父亲好好历练,守好甘肃的边防,不让准噶尔残部再踏入我大清半步!”

鄂尔泰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明日一早,去兵部领了文书,便可启程。”

两人谢过鄂尔泰,转身走下演武台。

夕阳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校场上,把旌旗、盔甲都染成了暖黄色。徐庆超看着远处的鼓楼,心里满是期待——九江,他终于要回去了。

马全也看着夕阳,手里握着半截枪杆,嘴角露出了笑容——甘肃,他要回去和父亲一起,守着那片土地。

苏明远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人的背影,心里也盘算着——明日殿试放榜后,他便要去吏部报到,不管被派到哪个地方,都要好好做官,不辜负自己这十年寒窗。

校场的鼓声渐渐停了,旌旗也不再剧烈飘动,只有偶尔的风,带着初春的暖意,拂过每个人的脸颊。这场持续了三日的武进士校场比试,终于落下了帷幕。有人金榜题名,得偿所愿;有人名落孙山,黯然离场。但无论结果如何,今日校场上的每一场比试,每一次拼搏,都将成为他们一生中难忘的记忆。

徐庆超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马全说:“马兄,他日若有机会,咱们再比试一场,不用枪,不用刀,就用拳脚,如何?”

马全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好!徐兄,一言为定!他日在战场上若是相遇,咱们先比一场,再一起杀贼!”

“一言为定!”

夕阳下,两个年轻武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苏明远看着他们,也笑了起来,快步跟上他们的脚步,三人并肩走出校场,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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