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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晨光带着水汽,沿着平江路的青石板蔓延开时,乾隆已换了身月白长衫,袖口掖着块暗纹手帕,活像个游山玩水的江南士子。和珅扮作管家,海兰察则成了随身护卫,三人跟着引路的老茶客,转进巷尾一家挂着“忘忧茶社”木牌的老店。

“客官里边请!”账台前的掌柜抬头见是生面孔,眼尾的笑纹却堆得热络,“今儿新到的碧螺春,要不要尝个鲜?”

和珅正要答话,被乾隆用眼色按住。他拣了张临窗的方桌坐下,窗棂外就是条窄窄的水巷,乌篷船摇着橹从底下过,船娘的吴侬软语混着水声飘上来,倒比宫里的丝竹更入耳。

“三壶碧螺春,两碟茴香豆,一碟松子糖。”乾隆的声音压得平和,带着几分刻意学来的江南口音。掌柜应着吆喝下去,茶博士提着紫铜壶过来,壶嘴弯得像道月牙,往盖碗里注水时竟没溅出半滴。

海兰察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柄短刃,是昨日秦文远特意让人打制的。他眼风扫过堂内,角落里两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掰着花生谈天,靠窗一桌坐着个青衫文士,手里转着折扇,目光却总往街面瞟。最惹眼的是邻桌,一个穿藏青短褂的老者正低头喝茶,左手始终笼在袖中,指节处隐约露出层厚茧。

“这苏州城倒比扬州清净些。”和珅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叶在水中舒展如雀舌,“昨儿李织造递牌子,说要请主子去看新出的缂丝,奴才给回了。”

乾隆没接话,指尖叩着桌面听水巷里的橹声。他想起昨日在织造局库房,那些堆成山的云锦蜀锦,金线银线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可转身去后街的织坊,看见的却是十几个面色蜡黄的织工,在闷热的屋子里弓着背,梭子在指间飞动,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绸缎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爷,您瞧那老者。”海兰察忽然低声道。邻桌的老者刚放下茶盏,袖口滑落时,露出半截青黑色的护腕,上面绣着只衔剑的黑鹰——那纹样他在去年平定准噶尔时见过,是江湖上“无影阁”的标记。

和珅手心里沁出细汗。无影阁专做刺探消息的营生,前几年查漕运贪腐时,就有几个密探栽在他们手里。他正想找个由头让乾隆避开,却见那老者忽然起身,径直往他们这桌走来。

“这位先生看着面生,是从北方来的?”老者声音沙哑,像磨过砂纸,左手仍笼在袖中。

乾隆抬眼打量他,老者鬓角斑白,眼角有道斜长的疤,眼神却亮得惊人。“不过是来江南散心。”他指尖转着盖碗盖子,茶沫在水面画着圈,“老先生倒是地道的苏州口音,却不像寻常茶客。”

老者笑了,疤在眼角扯出道沟壑:“混口饭吃罢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北方来的大人物,都爱往拙政园、狮子林跑,先生怎么反倒来这小茶馆?”

海兰察的手已经摸到了短刃,和珅正要开口打圆场,却被乾隆按住。“名园虽好,不过是些亭台楼阁。”他往老者杯中添了些茶水,“倒是寻常巷陌里,能看见些真东西。”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先生说的‘真东西’,是指织坊里的哭声,还是盐栈后的账本?”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静水,和珅的脸瞬间白了。海兰察已经绷紧了身子,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就能在眨眼间制住人。乾隆却依旧平静,端起茶盏与老者碰了碰:“老先生这话,倒像个有故事的人。”

老者仰头饮尽杯中茶,喉结滚动时,袖中隐约有金属轻响。“二十年前,老汉也曾是个织工,在苏州织造局里当差。”他指尖在桌上敲出轻响,节奏竟与织机的声响一般,“那年冬天格外冷,库房里堆着要上贡的锦缎,我们却连件棉袄都穿不上。有个后生不服气,想去告官,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沉在护城河里,身上捆着块大石头。”

和珅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他知道这事——当年的织造太监怕事闹大,用三千两银子压了下去,案卷里只写着“失足落水”。

“后来呢?”乾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后来?”老者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后来老汉就不当织工了。有人教老汉识文断字,教老汉怎么看账本里的猫腻,怎么听人说话的真假。”他忽然凑近,袖口的黑鹰纹样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先生可知,上个月织造局新收的桑蚕,有三成是烂的?可报上去的,却是‘颗粒饱满,皆为上佳’。”

海兰察猛地站起,短刃已握在手中。周围的茶客被惊动,那两个掰花生的汉子霍然起身,手往腰间摸去——那里分明藏着兵器。青衫文士也收起了折扇,指节捏得发白。

“海兰察。”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海兰察虽满心戒备,还是缓缓放下了刀。

老者抬手示意同伴坐下,自己却从袖中摸出个油布包,放在桌上推过来。“这里面是织造局这三年的账目抄本,先生若有兴趣,不妨看看。”油布包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是新近才抄的。

和珅正要去拿,被乾隆拦住。“老先生就不怕我是官府的人?”

“官府的人不会问织工冷不冷,不会看账本里的窟窿。”老者站起身,往门外看了眼,“巷口那顶蓝呢轿子,是李织造的吧?他可比先生您性急多了。”

乾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巷口果然停着顶轿子,轿夫正伸长脖子往茶馆里望。“老先生留步。”他忽然开口,“那后生……叫什么名字?”

老者脚步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他叫阿福,当年才十七,会唱极好的评弹。”说完便转身出门,青布衫角扫过门槛时,与那两个粗布汉子、青衫文士一同消失在巷尾。

茶博士端着点心过来,见气氛不对,讪讪地放下盘子就要走。“结账。”乾隆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不用找了。”

三人出茶馆时,李延年正从轿子里钻出来,看见乾隆的装扮,惊得差点跪下。“主子爷怎么……”

“起轿,去织造局。”乾隆没看他,径直往轿子走去。

织造局的库房比昨日更显逼仄。乾隆翻着那本油布包里的账册,指尖划过“桑蚕损耗三成”的字样时,李延年的脸已经白如纸。“奴才……奴才不知此事,定是下面的人瞒报!”

“阿福是谁?”乾隆忽然抬头。

李延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撞得地砖砰砰响:“奴才……奴才记不清了……”

“二十年前,护城河,大石头。”乾隆的声音像结了冰,“你敢说记不清?”

李延年浑身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是当年的织造太监干的,奴才那时只是个小杂役……”

“把账册上记的贪墨之人,全都拿下。”乾隆将账册扔给和珅,“桑蚕的事,查清楚为什么烂了三成,是谁中饱私囊。还有,从织造局的盈余里拿出银子,给织工们添棉衣,建暖房,再请几个大夫,给生病的织工瞧病。”

“奴才遵旨!”和珅捧着账册,指尖都在发颤。他跟了乾隆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主子在盛怒时,先想着给织工添棉衣。

走出织造局时,日头已爬到头顶。海兰察忽然低声道:“主子,刚才那老者,恐是冲着您来的。”

“朕知道。”乾隆望着街角捏糖人的小贩,“他们敢把账册给朕,就是信朕能治这贪腐。”他忽然笑了,“海兰察,你说这无影阁,是江湖客,还是……”

“奴才不敢妄猜。”海兰察低头道。

“无妨。”乾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在个卖评弹唱片的小摊前。摊主正摇着留声机,里面传出软糯的女声,唱的是《白蛇传》里的“断桥”。“这唱曲的,是谁?”

摊主连忙笑道:“是苏州最红的苏小眉姑娘,可惜前阵子病了,好久没登台了。”

“病了?”乾隆皱眉。

“可不是嘛。”摊主叹口气,“听说她得罪了盐商王家的三公子,被人下了药,嗓子差点废了。现在还在城外的慈云庵养着呢。”

和珅心里咯噔一下——王家不就是在扬州被抄家的那个盐商家族?没想到余党还敢在苏州作祟。“主子,奴才这就去查!”

“不必。”乾隆摇了摇手,“先去慈云庵。”

慈云庵藏在天平山的竹林里,青瓦粉墙被翠竹映得发绿。住持见他们衣着不凡,连忙引着往后院走。“苏姑娘就在那间禅房静养,只是……”

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乾隆推门进去时,正看见个穿素色襦裙的女子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支竹笛,却吹不出完整的调子。她听见动静回头,露出张苍白的脸,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只是眼下的青黑遮不住病气。

“你们是……”苏小眉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与留声机里的软糯判若两人。

“听说姑娘病了,特来探望。”乾隆示意和珅把带来的药箱放下——那是他让御医准备的,专治喉疾。

苏小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惨然一笑:“是王家的人让你们来的?想斩草除根?”

“姑娘放心,王家已被查办。”乾隆坐在她对面的竹凳上,“你的嗓子,能治好。”

苏小眉眼中闪过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太医都看过了,说……说我这辈子都不能唱了。”

“朕带来的这位御医,专治疑难杂症。”乾隆示意和珅打开药箱,里面的瓷瓶里装着各色药丸,“你且安心服药,若三个月后还不能唱,朕亲自为你做主。”

苏小眉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屈膝要跪:“民女……”

“不必多礼。”乾隆扶住她,“你只需好好养病,将来再唱出好听的评弹,便是谢过朕了。”

离开慈云庵时,竹林里的风带着竹香。海兰察忍不住道:“主子,您何必管这些江湖琐事?”

“江湖琐事?”乾隆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苏州城的炊烟,“那账册上的数字,是织工们的血汗;苏小眉的嗓子,是百姓心里的公道。这些事,朕不管,谁管?”

回到船上时,和珅已让人把李延年打入大牢,正在清点织造局的贪腐银两。“主子,查出桑蚕是被人换了,用陈年旧蚕充新蚕,中饱私囊的是李延年的表侄。还有,苏州知府也牵涉其中,奴才已经让人把他看住了。”

“查得好。”乾隆接过茶盏,“这些银子,除了给织工添补,剩下的都投入苏州的学堂,让贫家子弟也能读书。”

和珅应着退下,海兰察却留在舱里,看着桌上那本无影阁给的账册出神。“主子,您真信他们?”

“信不信不重要。”乾隆翻开账册,上面的字迹娟秀,倒像是女子所写,“重要的是,他们让朕看见了朕想看见的东西。”他忽然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说两淮盐商在长江私设关卡,对过往商船收‘过路费’,每年竟有二十万两之多。”

海兰察凑过去看,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

“明日去镇江。”乾隆合上书,“朕倒要看看,这些私设的关卡,长什么样。”

第二日清晨,船队刚过瓜洲渡,就见长江面上飘着几艘插着“王”字旗的快船,正拦住艘运米的商船,几个恶奴拿着鞭子抽打船主。

“主子,就是他们!”海兰察指着快船道。

乾隆站在船头,冷冷看着那船主被打得头破血流,却还在苦苦哀求:“小的这船米是运去赈灾的,求求爷高抬贵手……”

“赈灾?”恶奴头子冷笑一声,一脚踹翻米袋,白花花的米粒撒在江面上,“到了老子的地界,管你赈灾还是救命,都得留下买路钱!”

海兰察正要带人过去,被乾隆按住。“等等。”他对身旁的侍卫道,“去把秦文远叫来。”

秦文远很快从后面的船上赶来,看见这场景,脸都绿了:“主子,这……这定是王家的余党!”

“看来扬州的事,还没让他们长记性。”乾隆的声音像淬了冰,“秦知府,传朕的旨意,查封所有私设关卡,恶奴就地正法,涉案的盐商余党,一律抄家问斩!”

“臣遵旨!”秦文远领命而去,很快,岸边的官兵乘船上前,与恶奴们打在一处。那些恶奴哪里是官兵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捆了起来,跪在甲板上瑟瑟发抖。

船主看着被救,连忙跪在船头给乾隆磕头:“谢大人救命之恩!谢大人!”

乾隆让侍卫把他扶起来:“你的米,朕让人照价赔偿,再派官兵护送你去灾区。”

船主哭得老泪纵横,连声道谢。乾隆望着被风吹散的米粒,忽然对海兰察道:“你说,那无影阁会不会知道,这些盐商余党,还有多少?”

海兰察刚要答话,就见艘不起眼的乌篷船从下游驶来,船头站着个穿青衫的文士,正是昨日茶馆里的那人。他对着乾隆的龙舟拱手,随即从袖中扔出个纸团,纸团在空中划过道弧线,被海兰察稳稳接住。

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金山寺内,尚有大鱼。”

“金山寺?”乾隆挑眉。金山寺在镇江,是江南有名的古刹,难道也与盐商勾结?

“主子,要不要去查查?”海兰察问道。

乾隆望着远处金山寺的塔尖,那里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倒像藏着无数秘密。“去。”他语气坚定,“朕倒要看看,这金山寺里的‘大鱼’,究竟是什么来头。”

船队往镇江驶去时,和珅捧着刚收到的奏折进来:“主子,两江总督奏报,说查到两淮盐商在京城还有眼线,似乎与部院的几位大人有往来。”

乾隆接过奏折,上面的名字他有些眼熟——都是去年力主维持盐价的几位老臣。“好啊,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冷笑一声,“和珅,传旨给顺天府尹,让他秘密调查这些人,若真有贪腐,一并拿下!”

“奴才遵旨。”和珅退出去后,舱里只剩下乾隆和海兰察。江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水汽的凉。

“海兰察,你说这江南之行,是不是比在宫里有意思多了?”乾隆忽然笑道。

海兰察愣了愣,随即点头:“是。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多事,也从未……”他顿了顿,“从未见过主子这样……”

“这样什么?”

“这样在乎百姓的苦。”海兰察低声道。

乾隆望着窗外的江水,良久才道:“在宫里,看见的都是奏折上的数字,听的都是大臣们的奉承。只有走到这里,才知道数字背后有多少眼泪,奉承底下藏着多少猫腻。”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这盛世,不是写在史书里的空话,是百姓碗里的饭,身上的衣,是他们能安心睡觉,不用怕被人欺负。”

海兰察低头道:“奴才明白了。”

船行至镇江码头时,已是深夜。乾隆让人不要惊动地方官,只带着海兰察和几个侍卫,趁着月色往金山寺而去。

金山寺的山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青。海兰察正要上前敲门,却见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和尚探出头来,双手合十:“几位施主,师父等候多时了。”

乾隆挑眉——看来这金山寺的和尚,果然知道他们要来。

跟着小和尚穿过回廊,寺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处禅房还亮着灯。走到大雄宝殿后,小和尚指着一扇虚掩的门示意乾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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