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深,但“伊甸”的某些角落并未沉睡。
实验室深处,秦授的私人工作间。
灯光调至适合长时间阅读的暖黄。
巨大的弧形桌面上铺满了纸质文件和打开的电子档案。
秦授摘下了那副无框眼镜,揉了揉眉心,荧光绿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黯淡。
但他对面的009却精神奕奕,浅褐色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三维模型。
“所以你看,”秦授用一支激光笔指点着屏幕上223的结构示意图。
“‘绝对守护’这类核心,与其说是单一情绪,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行为逻辑固化’。
它将‘保护特定目标’这个指令,提升到了超越一切本能、情感甚至自我存在的优先级。
这很强大,但也极其危险——因为它彻底摒弃了灵活性和适应性。”
009点头,快速在自己的记录仪上做着笔记:“所以直接进行‘人格重构’的风险极高。
任何试图植入或修改其内在逻辑的操作,都可能被视为对‘守护目标’的潜在威胁,从而触发核心最激烈的排斥甚至反击。”
“没错。”秦授调出另一组波形图。
“这是我早期尝试用轻微情绪暗示刺激223时记录到的反应。
即使只是模拟的、非实质性的威胁信号,他的能量波动就出现了剧烈震荡,鳞片防御硬度瞬时提升了300%。这还只是外围试探。”
他切换画面,显示出一些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算法和神经映射模型:“因此,我目前的思路不是‘重构’,而是‘诱导生长’。
利用他核心中‘守护’这一绝对倾向,在其基础上,像嫁接枝条一样,诱导衍生出次级逻辑模块——比如‘守护目标的需求识别’、‘风险评估与策略优化’,甚至是‘有限的交互与情感反馈’。
让这些新‘生长’出来的部分,逐渐丰富他原本单一的逻辑回路,最终实现……近似人格的‘涌现’。”
009的眼睛更亮了:“就像训练一个拥有绝对忠诚但智力有限的守卫,逐渐教会他理解主人的喜好、分辨真假威胁、甚至学会简单的交流?”
“比喻得不错。”秦授笑了笑,像是看到了一个好学生 。
“但这需要时间,极其精密的操作,以及……一个稳定的、能被核心认可的‘守护目标’作为情感锚点和行为模版。
理论上,你就是最合适的锚点,009,他对你的保护欲是天然的起点。
但难点在于,如何在诱导过程中,避免他将这种‘教导行为’本身误判为干扰或威胁。”
他们深入地讨论着技术细节、能量阈值、安全协议。
009的专业素养和对223的执着让秦授难得地拿出了大部分干货,两人甚至在白板上快速演算起几个关键的能量干涉公式。
同一片夜色下,那间分配给阿溟的狭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休息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阿溟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眼睛紧闭,呼吸平稳绵长,仿佛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但他的面部肌肉,却在细微地、不自然地抽搐。
眉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
嘴角偶尔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念叨什么。
最明显的是他的右手,手指会在被单上无意识地抓挠、蜷缩、又猛地摊开。
这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小时。
然后,他的眼睛,倏然睁开了。
此刻,两只眼睛的瞳孔,都变成了同一种颜色——一种浓稠如血渊的暗红色。虹膜边缘,缠绕着细微的、仿佛裂纹般的金色纹路。
眼神也彻底变了。
褪去了所有属于“阿溟”的天真、迷茫与讨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阴郁、更……痛苦的清醒。
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刻入骨髓的偏执。
“阿溟”……不,此刻主导这具身体的,是“哥哥”。
他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僵硬,仿佛还不完全适应这具被改造过的躯体,或者,是抵触这具与“弟弟”共享的容器。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那手掌的轮廓,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属于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讨厌这样。
讨厌这种混杂,讨厌体内另一个意识的微弱脉动,讨厌颈侧那道时刻提醒他“不完整”的晶体伤口。
但他更需要这具身体 需要它能行走,能看见,能……再次靠近“母亲”。
脚步声从门外走廊传来,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口。
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两下,停顿,再三下。
是约定好的暗号。
“哥哥”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门边,打开门。
门外站着秦授。
他似乎刚从与009的讨论中抽身,脸上还带着思考后的余韵,但看到“哥哥”的眼睛时,他并无意外,只是侧身让开。
“哥哥”沉默地走出房间,跟着秦授,穿过寂静的走廊,回到了那间堆满资料的工作室。
秦授没有开主灯,只打开了工作台上一盏可调节方向的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着两张并排放置的椅子。
两人坐下。
“今晚感觉怎么样?”秦授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一个老朋友的身体状况。
“还是老样子。”“哥哥”开口,声音比“阿溟”更低哑,也更冷硬,像粗糙的砂石摩擦,“他在的时候,像隔着毛玻璃看,感觉……很脏。”
这个“他”,指的是阿溟。
这个“脏”,指的是阿溟那些驳杂的、不属于林淮的、被“哥哥”视为污染的情绪残留。
秦授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平板,调出一份图表:“最后一次过滤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了。
明天下午可以开始,流程和之前类似,但能量强度和萃取精度会调到最高,旨在剥离最后也是最顽固的那部分‘杂质’。
理论上,完成后,这具身体里属于‘阿溟’的那部分独立意识,会因为失去根基而自然消散,或者至少会被压制到几乎无法感知的程度。
你将获得更完整的主导权,身体的协调性和对‘源’的亲和力也会进一步提升。”
“理论上?”“哥哥”捕捉到了这个词,暗红色的眼睛盯着秦授。
“实际操作总有风险。”秦授坦承。
“尤其是你们这种罕见的双重融合体,阿溟的意识虽然主要建立在杂质情绪上,但这五年,它也在生长、适应,甚至……可能产生了一些意料外的‘锚点’。
强力剥离可能引发意识层面的剧烈冲突,甚至损伤你自身的稳定。
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哥哥”:“你真的希望他彻底消失吗?”
“哥哥”沉默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
暗红色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
厌恶?是的,他厌恶那个软弱、混乱、顶着“母亲的孩子”名义却玷污了这份关系的意识。但……
“他消失了,” “哥哥”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谁来叫‘妈妈’?”
谁来承载那份卑微的、不求回报的、纯粹的孺慕之情?谁来替他……去靠近那个他渴望却不敢再直视的温暖?
秦授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今天见到他了,感觉如何?”
“他……”“哥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暗红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仿佛仅仅是提起,就带来了实质性的刺痛。
“他还是那样。好看,聪明,冷漠。说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混合了痛苦、迷恋和一丝扭曲欣赏的复杂情绪。
“他许诺会‘爱’阿溟。”秦授陈述道。
“……嗯。”“哥哥”应了一声,声音更低了。
他微微偏过头,台灯的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秦授似乎看到,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水光?应该是看错了,这些怪物可没有泪腺。
但那水光很快被更深的阴郁吞没。
“哥哥”知道那许诺是假的。
林淮那种人,怎么可能会爱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不纯粹的“孩子”?那只是一个基于利益计算的、冰冷的谎言。
但当那句话通过阿溟的耳朵传来,当他“感受”到阿溟那一刻狂喜到几乎晕厥的情绪时,一种卑劣的、不该有的窃喜,还是像毒藤一样,从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蔓延出来。
哪怕那个“他”指的是阿溟。
哪怕这温暖是偷来的,是借用的,是镜花水月。
哪怕母亲永远不会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真正地、温柔地注视他。
但只要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只要还能借着这具躯壳,远远地、贪婪地窥视那道身影……似乎,这苟延残喘的融合,这每晚与“杂质”意识争夺主导权的折磨,都有了那么一丝丝微不足道的意义。
“哥哥”闭上眼,脑海里无法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他想,妈妈(那时他还只会用这个最原始的词称呼那个存在)一定喜欢好看的、顺眼的东西。
他见过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见过广告牌上光鲜亮丽的形象。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妈妈自己就很好看。
所以,他努力地,把自己也变成了类似的样子——黑发,白皙,五官……尽力去模仿他感知到的、妈妈的模样。
他以为这样,妈妈就会开心,就会看他,就会……爱他。
他等啊等,终于在某个夜晚,等来了妈妈。
可妈妈看他的眼神,没有开心,只有惊恐、厌恶,像在看什么肮脏的、恶心的怪物。
“丑,恶心”
但他还是爱妈妈,爱得卑微,爱得扭曲,爱得不知所措。
一张年轻俊秀、带着书卷气的脸(陈默),在他手中变得紫红,爬上红斑。
一个长发女孩(苏茵)惊恐的眼神,消失在案板。
一盘精心烹制、香气诡异的“菜肴”。
还有……他觉得安全的狭小地方,母亲那双美丽的、盛满了冰冷憎恶与恐惧的眼睛……
然后是最痛的那一幕。
温暖的怀抱,母亲身上好闻的气息。
下一秒,尖锐的玻璃碎片,狠狠刺入眼球!温热的液体(是自己的血)涌出。
脚踩在脸上的重量,另一只眼球在脚下爆裂的闷响。
剧烈的、摧毁性的疼痛席卷全身。
但更痛的是耳边那轻柔的、仿佛情人低语般的声音:
“看,我在抱你呢。”
痛啊。
真的好痛。
痛得灵魂都要碎裂了。
痛得他那尚未完全成型的身躯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了类似“泪腺”的结构,却只能流出腥咸的血液。
可是……就算在那样极致的痛苦和背叛中,在生命随着鲜血和视觉一起流失的冰冷里……
他依然,舍不得推开那个怀抱。
舍不得攻击“妈妈”。
舍不得放弃那一点点……施舍般的、残忍的“温暖”。
那是他拥有的,全部了。
“哥哥”重新睁开眼睛,暗红色的瞳孔里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最后一次过滤,”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按计划做,但是……留住他。”
秦授挑眉:“留住阿溟的意识?即使那会降低过滤效果,让你的主导权始终存在一个不稳定因素?”
“嗯。”“哥哥”点头,语气不容置疑,“他有用。”
这不是出于同情和怜悯。
只是扭曲的、基于恐惧和懦弱的利用。
他需要阿溟这个“壳”,这个能名正言顺呼唤“妈妈”、能承载母亲偶尔施舍的虚假温情的“面具”。
他不敢,不能再以“哥哥”的身份,独自面对林淮了。
他害怕再次看到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那比任何物理攻击,都能更彻底地“杀死”他。
秦授看了他几秒,最终点了点头:“明白了。
我会调整方案,保留其意识基本架构,只进行最大限度的杂质净化。
不过这样一来,过程可能会更漫长和痛苦,对你,对他,都是。”
“无所谓。”
“哥哥”站起身,暗红色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些关于林淮的资料和照片,然后移开。
“只要能靠近他,怎样都行。”
他转身,赤脚无声地走向门口,暗红色的身影很快没入走廊的黑暗。
秦授坐在原地,台灯的光圈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靠着椅背,荧光绿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妖异,他轻轻敲着桌面,嘴角慢慢勾起一个若有所思的弧度。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正在安睡,或者……正在被梦境困扰的黑发青年。
“林淮啊林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创造’出了怎样麻烦的东西?又或者说……”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这一切,是否本就源自于你呢?”
夜色,在工厂上空无声盘旋,包裹着秘密,滋养着扭曲的爱与绝望,等待着天明之后,新一轮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