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麻,大山坐在车斗边缘,裤腿上的泥渍被风卷成细沙,扑在脚踝那道新添的伤口上。他下意识地往怀里按了按,银镯子的棱角隔着粗布褂子硌着心口,像块不会化的冰。
“去城里打工?”邻座的汉子啃着干硬的窝头,玉米面的碎屑掉在油亮的黑裤上,“听说建筑工地管饭,一天能挣八十块。”
大山没应声,只是望着窗外。土路两旁的玉米地正泛着成熟的金黄,风过时掀起层层浪,恍惚间竟和李秋月种的那几分薄田重叠在一起。去年秋收,她背着半篓玉米从坡上下来,蓝布褂子被汗水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幅被揉皱的画。
“你这人咋不说话?”汉子又问,吐出的玉米须粘在嘴角,“是哪个村的?我看你面生得很。”
“靠山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涩得像吞了把沙子。
“哦——”汉子拖长了调子,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就是那个……有个漂亮媳妇摔死在断魂崖的村子?”
怀里的镯子突然发烫,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粗糙的裤面上,洇开一小团暗红,像极了李秋月咳在草叶上的血。
“听说那媳妇是被男人逼死的?”汉子还在说,浑然不觉身边人的呼吸已经变粗,“男人是个赌鬼,还跟邻村的寡妇勾搭……”
“闭嘴!”大山猛地挥拳,却被汉子灵活地躲开,拳头砸在车斗的铁皮上,震得指骨发麻。
“嘿,还急了?”汉子拍着大腿笑,“难不成你就是那男人?”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好奇、鄙夷,还有几分看好戏的兴奋。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像被扒光了扔在雪地里,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拖拉机驶过一道石桥时,他看见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几个孩子在水里摸鱼,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他想起李秋月小时候大概也这样玩过,在山外的平坝上,挽着裤脚,露出白生生的小腿,阳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下去。”他突然站起来,吓得旁边的人赶紧往边上躲。
“还没到地方呢!”司机在前面喊。
他没管,抓着车斗的栏杆就往下跳。惯性带着他踉跄了几步,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疼得眼前发黑。拖拉机突突地往前开,扬起的尘土迷了他的眼,他听见身后传来哄笑声,像无数根针钻进耳朵。
河边的芦苇长得正茂,他走进去,任凭锋利的叶片割着脸颊。水很凉,没过脚踝时,他看见水里的倒影——头发乱得像草,胡茬子青黑一片,眼窝陷得厉害,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像淬了火的铁。
他蹲下去,掬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顺着脖颈往下流,浇灭了些莫名的火气,却压不住喉咙里的痒。“咳咳……”他捂住嘴,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咳到最后,指缝间又沾了点红。
李秋月的药还没买,他想。
沿着河岸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见片在建的楼房,吊塔高耸入云,发出沉闷的轰鸣。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加快了脚步。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叼着烟打量他:“会干啥?”
“啥都会。”他说,声音有些发虚。其实他除了种地和打猎,啥也不会。
“那就搬砖。”工头扔给他副手套,“一天六十,管两顿饭,干不干?”
“干。”
第一天下来,他的肩膀被扁担压得红肿,手掌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晚上躺在工棚的大通铺里,浑身像散了架,耳边全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摸出那对银镯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遍遍地摩挲着断口处的棱角。
“新来的,玩不玩?”旁边的工友凑过来,手里拿着副扑克牌,“小赌怡情。”
他猛地把镯子塞回怀里,翻身面朝墙壁:“不玩。”
那人骂了句“假正经”,悻悻地走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斑驳的霉斑,突然想起李秋月总爱在睡前擦镯子,用块干净的布,一下一下,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她说,银器能验毒,戴着安心。
现在想来,最毒的哪是什么东西,是人的心。
日子在搬砖、和泥、扛钢筋中一天天过去。他话不多,活儿却干得实在,工头渐渐把些轻巧的活交给了他,比如给搅拌机上料,或者看守材料。工资涨到了一天七十,他把钱全换成零钱,塞进床板的缝隙里,用报纸盖着。
工棚里有人收到家信,念的时候哭哭啼啼,说媳妇在家带孩子不容易,爹妈身体不好。他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他也想写封信,可不知道寄给谁。村里的人大概都在骂他,骂他逼死了媳妇,骂他活该。刘佳琪呢?大概还在被她男人打,或者又勾搭上了别的男人。
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深秋的一个傍晚,他路过工地门口的小卖部,看见玻璃窗里摆着些瓶装的药,标签上写着“利福平”、“异烟肼”。他想起李秋月诊断书上的字,攥紧了口袋里的钱。
“这些都要。”他指着那些药说。
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笑着算账:“小伙子,给谁买的?治肺结核的药可不便宜。”
“给……媳妇。”他说,声音有些发飘。
“真是好男人。”老板娘把药装进袋子,“按时吃,能治好的。”
能治好的。他攥着药袋,走在回工棚的路上,秋风卷着落叶,在脚边打着旋。他仿佛看见李秋月坐在炕沿上,接过药瓶,对着他笑,眼睛弯得像月牙,手腕上的银镯子叮铃作响。
回到工棚,他把药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用布包好。旁边的工友凑过来看:“买这么多药?你病了?”
“不是。”他把药藏进床板缝,“给别人带的。”
工友撇撇嘴,没再问。
入冬时,工地停工了。他拿着结算的工资,一共两千三百块,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工头问他要不要跟着去下一个工地,在南方,冬天不冷。
“不去。”他说,“我要回家。”
回家的路比来时长了很多。他坐了拖拉机,又换乘长途汽车,最后在县城租了辆自行车,往山里骑。
雪下得很大,山路被积雪覆盖,车轮打滑,他摔了好几次,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钻心。可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药和钱,生怕弄丢了。
快到村口时,他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蹲在路边的石头上哭。走近了才发现是刘佳琪,头发剪短了,脸上有新的伤痕,怀里抱着个襁褓,孩子在里面哇哇大哭。
“大山?”她看见他,眼睛突然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你回来了。”
“嗯。”他没停,继续往前骑。
“你男人呢?”他听见她在身后喊,声音嘶哑,“他上个月在矿上出事了,死了!”
他的车把晃了晃,差点摔下去。
“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快生了……”她的哭声追上来,“大山,你帮帮我吧……”
他没回头,用力蹬着自行车,把哭声和风雪远远甩在身后。
回到村子时,已是深夜。雪覆盖了屋顶和田野,一片白茫茫的,像谁撒了把盐。他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积雪“哗啦”一声落下来,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院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冰棱。他走到树下,摸了摸埋着老黄狗的地方,积雪下面硬硬的,大概是树根长得更粗了。
堂屋的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落满了灰尘,蛛网结得密密麻麻。他摸黑找到炕洞,掏出那只红布包,打开一看,两只银镯子静静地躺在里面,蒙了层灰。
他把新买回来的药放在炕沿上,又把那两千多块钱放在旁边。钱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皱巴巴的,却很整齐。
做完这些,他走到灶房,想烧点热水。掀开锅盖,里面落满了老鼠屎。他苦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
路过李秋月的坟地时,他停下了。坟堆被雪覆盖着,插在上面的松枝早就枯了,只剩下根光秃秃的杆子。他蹲下去,用手扒开积雪,露出下面的黄土。
“我回来了。”他对着坟堆说,生音被风雪吞没,“药给你买来了,钱也带来了。”
“医生说能治好的。”
“我不赌了,也不喝酒了。”
“我在山外挣了钱,以后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疯子。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把他变成了个雪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来,把那只没断的银镯子放在坟前,用石头压住。断了的那只,他揣回了怀里。
“我走了。”他说,“等开春,我再来看你。”
转身往山外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雪还在下,山路被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积雪填满,仿佛从未有人走过。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或许去南方的工地,或许去更远的地方。怀里的半截银镯子硌着心口,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错,提醒着那个永远等不到他回头的人。
山外的云很低,压在远处的树梢上,灰蒙蒙的,像谁没哭干的眼泪。他想起李秋月总说,山外的云是自由的,能飘到想去的地方。
现在,他也成了一片云,飘着,荡着,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这世上最悲伤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当你终于想回头时,却发现早已没了路,没了人,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漫长的余生,在回忆的苦海里,慢慢熬,慢慢等,直到变成一抔黄土,和那些破碎的念想一起,埋进这深山里,再也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