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子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燎泡,他却没像往常那样跳起来骂人。只是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瞪着房梁上的蛛网,那网昨天还挂着只垂死的飞蛾,现在连蛾带网都被夜风卷走了,只剩片空荡荡的灰痕。
“起来吧,该走了。”村支书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烟灰落在满是破洞的炕席上,“镇上的人在村口等着呢。”
他这才缓缓转过头,喉咙里发出像破风箱似的声响:“她……穿啥衣裳?”
“就你说的那件蓝布褂子,”支书叹了口气,往他身边凑了凑,烟味混着汗味扑过来,“裤脚沾着泥,像是从断魂崖滚下去的。手上还攥着那半截银镯子,错不了。”
大山的目光慢慢移到炕洞方向,那里藏着另一只镯子。红布包得严严实实,可他总觉得能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叮铃,叮铃,像极了李秋月刚嫁来时,镯子在手腕上晃悠的声音。
“我不去。”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这浑小子!”支书的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得邦邦响,“那是你媳妇!死了都不能让她安生?”
“她不是我媳妇了。”他盯着蛛网的位置,那里有只新的飞蛾在盘旋,翅膀扑棱得厉害,却怎么也落不到原来的地方,“她说……我们完了。”
“放屁!”支书气得发抖,“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她跟你说了啥,你也得去给她收尸!难不成让她在停尸房里躺着,被野狗啃了?”
野狗……他想起李秋月后腰上那块月牙形的疤,是刚嫁来那年被疯狗咬的。那天她哭得厉害,他背着她走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打针,回来时脚底板全是血泡。那时候他还说,以后绝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现在想来,那话比屁还臭。
老黄狗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屋,趴在他脚边,用头蹭他的脚踝。狗腿上的伤口化脓了,红肿得厉害,脓水沾在他的裤脚上,黏糊糊的。
“去给狗弄点药。”他突然坐起来,动作太猛,头晕得差点栽下去。
“你先管管你自己!”支书拽着他的胳膊往外拖,“镇上的拖拉机等着呢,再磨蹭就赶不上了!”
他被拖着走,脚腕上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去年赌钱输了,被债主打的,当时李秋月用草药给他敷了半个月,才勉强能走路。
路过柴房时,他看见墙角堆着些捆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他这才想起,昨天出门前柴房还是空的,是谁劈的?
老黄狗突然对着柴堆狂吠,尾巴夹得紧紧的。他走过去,发现柴火堆后面藏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件洗干净的旧衣裳,叠得方方正正——有他的补丁褂子,有李秋月那件磨破领口的蓝布衫,还有双新纳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底纳着防滑的花纹。
这双鞋,她纳了半个月。白天要下地,晚上还得伺候他,只能等他睡熟了,就着月光在油灯下缝。好几次他半夜醒来,都看见她的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的针线却没停。
“她早就想走了。”支书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沉沉的,“前几天她去我家,问能不能帮她在山外找个活计,说哪怕去饭馆洗碗都行。”
大山的手猛地攥紧,布鞋的布料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那些夜里,她总是对着山外的方向发呆,眼神亮得像星星。他以为她在看月亮,原来她在看出路。
“她还说……”支书顿了顿,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两圈,“说要是能攒够钱,就去治病。她不想死,她说她才二十五。”
二十五……他掐着指头算,李秋月嫁过来时才十八,七年了。七年,她从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变成了个咳嗽不止的病秧子,而他从个能扛两百斤粮食的壮汉,变成了个走路打晃的赌鬼。
拖拉机突突地响着,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他坐在车斗边缘,风灌进领口,冷得像冰。支书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说李秋月多能干,说她去年种的玉米收成最好,说她偷偷给村西头的孤寡老人送过红薯。
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眼睛盯着路边的野草。有几丛鱼腥草长得正旺,绿油油的,被车轮碾过,瞬间成了烂泥。
到镇上时,日头已经升到头顶。停尸房在卫生院后院,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门口守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见人就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进去吧。”支书推了他一把。
他站在门口,腿像灌了铅。里面飘出福尔马林的味道,刺鼻得很,盖过了所有气息,包括……死亡的味道。
“快点!”后面有人催。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冷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哆嗦。停尸床在屋子中央,白布从头到脚盖着,轮廓消瘦得可怜。他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掀开看看吧。”旁边的医生说,“确认一下身份。”
他的手悬在白布上方,抖得厉害。指尖离布面只有寸许时,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紧接着是男人的怒骂——是刘佳琪和她男人。
“你个贱人!我说你怎么天天往大山家跑,原来早就勾搭上了!”男人的声音嘶哑,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愤怒。
“你胡说!我跟他就是……啊!”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被捂住了嘴。
大山猛地转身,撞开铁门冲出去。
院子里,刘佳琪被她男人按在地上打,那瘸腿男人红着眼,手里的拐杖往死里抽,一下下落在女人背上。周围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没人上前劝。
“住手!”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扑过去,一拳砸在瘸腿男人脸上。
男人惨叫着倒地,鼻血瞬间涌出来。刘佳琪趁机爬起来,头发散乱,嘴角淌着血,看见大山时突然疯了似的扑上来:“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要不是你勾搭我,我男人能打我吗?李秋月死了也是活该,谁让她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再说一遍!”大山掐住她的脖子,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我说她活该!”刘佳琪挣扎着,指甲挠在他脸上,“她就是个不下蛋的鸡,留着有什么用?死了干净!”
“大山!”支书和医生冲出来拉开他,“你疯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他被死死按住,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刘佳琪趁机躲到她男人身后,还在骂骂咧咧:“活该……她早就该死了……”
“闭嘴!”他突然吼道,声音震得院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他慢慢松开手,指缝里还沾着刘佳琪的头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扇半开的铁门上,落在那方白布上。
李秋月要是听见这话,该多疼啊。她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没能生个娃,每次看见别家的孩子,眼睛里的光都会暗下去。有次她偷偷跟老黄狗说,要是有个娃,哪怕是丫头,她也能撑下去。
现在,连这点念想都被人踩在脚下。
“我不看了。”他突然说,转身往外走。
“大山!”支书喊他。
“是她。”他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可怕,“埋了吧。”
走出卫生院时,阳光刺眼得很。他眯起眼睛,看见刘佳琪被她男人拽着走,女人的背影佝偻着,像只被打蔫了的茄子。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拖拉机还在路边等着,司机在树荫下抽烟。他没上去,只是往回走。
“你去哪儿?”支书追出来。
“回家。”
“那她……”
“找个地方埋了吧。”他继续往前走,“别埋在村里,她不喜欢这儿。”
“那埋哪儿?”
他想了想,想起山涧上游那片开满山茶花的坡地。每年春天,李秋月都会去那儿摘花,说是能泡水喝。她总说那地方敞亮,能看见山外的云。
“就那儿。”他说。
走回村子时,天已经擦黑了。路过刘佳琪家门口,听见里面还在吵,拐杖敲地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声混在一起,像首难听的曲子。他停下脚步,捡起块石头,猛地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窗户玻璃碎了。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转身就走,没回头。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老黄狗趴在门槛上,看见他回来,摇了摇尾巴,却没力气站起来。他摸了摸狗的头,才发现它烧得厉害,鼻子干得像块石头。
“等着。”他说,转身往山里跑。
夜风很凉,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他凭着记忆找到那片长着野姜的坡地,用手刨了半夜,指甲缝里全是泥,渗着血。回去时,裤腿被荆棘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滴在地上,像条蜿蜒的红蛇。
他把野姜捣碎,和着温水给狗灌下去。老黄狗挣扎着喝了几口,就耷拉着脑袋不动了,只有肚子还在微微起伏。
他坐在地上,看着狗,突然笑了。笑了两声又开始哭,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李秋月总说,狗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不像人,喂不熟,填不满,像个无底的洞。
天亮时,老黄狗没再醒过来。
他找了把锄头,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挖了个坑,把狗埋了。坟堆很小,他插了根松枝在上面,算是个记号。
做完这些,他走进屋,把炕洞里的银镯子拿出来,揣在怀里。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几件破衣裳,那杆擦干净的猎枪,还有李秋月藏在柴房里的那双新布鞋。
最后,他看了眼这个家。灶房的水缸空了,米缸空了,炕洞空了,就像他的心,也空了。
他锁上门,钥匙扔在门槛上。
走的时候,太阳刚爬上山头,金色的光洒满了山路。他往山外走,脚步不快,却很稳。怀里的银镯子硌着胸口,有点疼,却让人踏实。
有人看见他,问他去哪儿。
“山外。”他说。
“去干啥?”
“挣钱。”他摸了摸怀里的镯子,“买药。”
“给谁买药?”
他想了想,李秋月说过,等病好了,就去山外的平坝看看,听说那儿的水田春天绿油油的,像块大镜子。
“给我媳妇。”他说,脸上露出点笑,像很多年前,他在山路上第一次看见那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时那样。
山风吹过,带着松烟的味道,像是谁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远处的山峦在晨光里舒展,山茶花在坡地上静静绽放,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再也没有人会蹲在溪涧边挖鱼腥草,再也没有人会在灶膛前等着晚归的人,再也没有人会对着山外的方向,数着日子盼着什么。
只有松烟还在山谷里弥漫,缠着,绕着,像道解不开的锁,锁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事,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