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秋阳把派出所的玻璃晒得发烫。林秋月捏着离婚协议书的指尖沁出汗,墨迹在陈德贵三个字上晕开小小的团。户籍科的民警推了推眼镜:男方还在拘留所,得等他签字。
我等。她把镯子从腕上褪下,放在桌上,这是抵押证明,还有他赌博的证人证言。
李长顺站在门边,手里的砍柴刀鞘蹭着水泥地。他看着林秋月挺直的脊背,想起昨夜她在舅舅家灯下缝补衣裳的模样——碎布拼成的补丁里,藏着几缕从野参谷带出来的参须。
从派出所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林秋月把镯子重新戴上,金属贴着皮肤,凉得让人心安。李长顺突然开口:秋月妹子,我打听到野参的买家了。
她脚步一顿。那人是省城来的药商,据说愿意出高价收百年老参。可此刻她想起的,却是陈德贵抡起锄头砸向参苗的模样。
卖了吧。她低头踢开脚边的石子,换些钱,给娘在镇上租间屋子。
暮色漫进巷子时,他们在街角撞见王翠娥的男人。那汉子满脸胡茬,手里攥着根麻绳,见着林秋月就红了眼:都是你家那畜生!把我婆娘害得好惨!
李长顺跨步挡在她身前,砍柴刀出鞘半寸:她也是受害者。
汉子愣了愣,麻绳垂到地上。林秋月看见他袖口磨破的补丁,和陈德贵赌输那天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媳妇......汉子突然蹲下来,拳头砸在石板路上,她被关进去前,说藏了些钱在老槐树洞里。
林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老槐树是陈德贵和王翠娥幽会的地方,树皮上还留着她那日撞落的野姜。她摸出怀里的二十文钱,放在汉子脚边:拿着吧,先买点药。
汉子抬头,眼里的恨意化作泪,混着泥污流下来。李长顺默默把砍柴刀插回鞘里,从褡裢摸出两个冷馒头递过去。
回到舅舅家,婆婆正坐在门槛上数晒干的野菊。老人的咳嗽轻了些,见着林秋月腕间的镯子,颤巍巍地伸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夜里,林秋月在灶房熬药。火光映着墙上的裂缝,她突然想起陈家那间漏雨的草屋。那时陈德贵赌输了就砸锅碗,她总在这样的夜里,把碎银子藏进灶膛的灰里。
秋月?李长顺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把野菊晾好了。
她推门出去,看见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竹匾里的野菊堆成小山,混着他新采的薄荷叶。
长顺哥,她突然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长顺的耳朵瞬间红了,转身去搬竹匾:你爹救过我娘的命。他的声音混着虫鸣,那年山洪,要不是你爹把她背到山洞......
林秋月愣住。记忆里爹总说山里人要互相帮衬,却从未提过这事。她望着李长顺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年独自吞咽的苦,都有了重量。
野参成交的那天,省城的药商亲自来了县城。他盯着林秋月带来的参须,啧啧称奇:这参气,带着山野的灵韵。
能卖多少?她攥紧婆婆的手。老人的手抖得厉害,却强撑着坐直身子。
五百两。药商推过银票,不过我有个请求——姑娘可愿带我去野参谷看看?
林秋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野参谷的残垣断壁在她眼前浮现,被锄头刨开的土坑,折断的参须在雨里泡得发白。
谷里的参都死了。她把银票塞进婆婆怀里,这是最后一株。
药商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姑娘,若你愿意,我可以雇你做采药人。山里的野生药材,懂行的人不多了。
李长顺在旁握紧了拳头。林秋月看着药商袖口的暗纹,想起陈德贵典当玉佩时,当铺掌柜也是这样打量她。
我要照顾娘。她低头避开视线,多谢您的好意。
从药铺出来,李长顺突然说:秋月妹子,我在镇上寻了间屋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用野菊和薄荷叶包着的糯米糕,房东说,后院能种草药。
林秋月咬了口糕点,野菊的清苦混着糯米的甜。她望着街道上挑担的货郎,突然想起出嫁那天,陈德贵骑着驴来接亲,驴背上挂着的红绸被山风撕成了布条。
三日后,陈德贵从拘留所放出来了。林秋月在镇上的茶楼见到他时,他的头发乱得像草,腰间的银坠子不见了,换成了根褪色的红绳。
签字吧。她把离婚协议推过去,桌上的凉茶已经凉透。
陈德贵盯着协议,突然笑出声:林秋月,你以为离了婚就能好过?他的手突然拍在桌上,震得茶碗跳起来,王翠娥那贱人卷走了老子三十两!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李长顺按住腰间的砍柴刀,被林秋月拦住。她从袖中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两碎银:这是卖参的钱。你拿了,别再来纠缠。
陈德贵扑过去抢,却被她后退躲开。碎银撒在地上,滚进桌腿的缝隙。
德贵,林秋月的声音冷得像后山的冰,当年你爹临死前,让你跪在地契前发誓,要守着这山。她看着男人跪在地上捡银子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很陌生,现在地契没了,野参谷毁了,你还有什么?
陈德贵的手顿了顿,抓起银子就往外跑。李长顺要追,被她拉住:由他去吧。
茶楼外飘起细雨。林秋月站在屋檐下,看着陈德贵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他的裤脚沾满泥浆,像条丧家犬。
秋月妹子,李长顺把斗笠戴在她头上,回屋吧。
新租的屋子在后街,推开窗就能看见远山。林秋月在院子里种上野菊和薄荷,墙角堆着李长顺砍来的柴。婆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编着草鞋——那是给李长顺编的,说他总穿草鞋伤脚。
一日傍晚,林秋月正在晾晒草药,听见巷口传来喧闹。几个孩童跑过,嘴里喊着:老槐树下死人啦!
她手里的薄荷叶掉在地上。李长顺从厨房冲出来,手里还攥着菜刀:你别去!
等他们赶到时,王翠娥的男人正抱着具尸体哭。陈德贵躺在泥水里,手里还攥着半截红绳,腰间缠着从老槐树洞里掏出来的布包——里面是王翠娥藏的银簪子,和几张当票。
他偷了我的银子!王翠娥的男人哭喊着,说要去县城找那贱人......
林秋月蹲下来,替陈德贵合上眼睛。他的脸发青,嘴角沾着酒渍,和成亲那晚喝得烂醉的模样重叠。她摸了摸他腰间的布包,突然摸到个硬物——是块刻着野参谷的木牌,那是爹当年挂在谷口的。
葬礼很潦草。王翠娥的男人把陈德贵埋在老槐树下,墓碑是块断了的石磨。林秋月送去一捆野菊,花瓣落在坟头,被山风吹得簌簌响。
他这辈子,没走出过这座山。她对李长顺说。
深秋的第一场霜落下来时,林秋月收到省城药商的信。信里夹着张银票,说是野参的尾款,还附了张聘书,邀她去做药材顾问。
去吗?李长顺蹲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落下的木屑沾在他肩头。
林秋月望着远山,那里的野参谷已经长出新草。她摸了摸腕间的镯子,想起爹说过的话:山养人,人也要敬山。
不去了。她把信折好,放进装着参须的陶罐,这里的草药,够我忙的了。
李长顺的斧头停在半空,耳根慢慢红了。院子里的野菊开得正好,香气混着薄荷叶的清凉,漫过矮矮的围墙。
入夜后,林秋月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裳。月光照着她手里的碎布,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补丁上多了几针细密的线脚——是李长顺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想起陈德贵和王翠娥在老槐树下的笑声,想起野参谷被毁掉的参苗,想起今天在坟前看见的苔痕。那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日子,都在山风里散成了碎片。
巷子深处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天。林秋月把衣裳叠好,往婆婆屋里添了些炭火。老人睡得很沉,枕边放着晒干的参须,像几根银丝。
推开房门,李长顺正在院里劈明天要用的柴。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当年爹在野参谷劈柴的影子,渐渐叠在了一起。
长顺哥,她轻声说,明天,我们去给野参谷立个碑吧。
李长顺回头,手里的斧头还滴着露水:好。碑上刻什么?
林秋月望着远山的轮廓,那里的雾正在散去:敬山二字吧。
山风掠过屋檐,野菊和薄荷的香气更浓了。林秋月站在月光里,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悲伤,只有山脚下新翻的泥土,带着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