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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偏殿的晨雾还未散尽,那雾不是江南水乡的浓白,而是皇城特有的、带着几分清冽的薄纱,从殿外的汉白玉栏杆缝隙里渗进来,沾在廊下悬挂的铜铃上。铜铃是宣德年间的旧物,青铜胎上鎏了层薄金,经年累月下来,金层已磨出细碎的斑驳,唯有铃舌还是亮银的。穿堂风拂过,铃舌轻颤,“叮 ——” 一声轻响,细得像根丝线,落入殿内后,却被那凝滞如冰封的空气硬生生掐断,连一丝回音都没留下。

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每一块都是江南苏州御窑烧制的 “金砖”—— 当年为了烧这殿内的地,窑工要将黏土反复捶打百日,入窑后用松柴烧足四十天,出窑后还要用桐油浸泡三月,打磨得能照见人影才算合格。此刻,这光润的金砖上,正映着梁间垂下的鲛绡帐幔。帐幔是南海进贡的鲛绡所制,薄如蝉翼,却密不透风,上面绣的流云纹是苏绣名家沈若薇的手笔,用淡青、月白、银灰三色丝线掺了孔雀羽线绣成,晨光透过殿门斜斜照进来,落在帐幔上,流云纹竟似有了细微的流动感,只是那光泽暗哑得很,像蒙了一层灰。连殿角燃着的龙涎香都透着股压抑 —— 三足铜炉是宣德炉,炉身上刻着缠枝莲纹,炉口飘出的烟气细得像针,直直向上飘着,连一丝晃动都没有,仿佛被殿内的死寂冻住了。

“吱呀 ——!”

殿门被推开的声音格外刺耳,力道重得几乎要将那扇梨花木门板甩在墙上,门轴发出一阵 “咯吱” 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大皇子慕容琮一身亲王蟒袍踏了进来,那蟒袍用的是南京云锦中的妆花缎,墨色的底布上,用金线、银线和孔雀羽线织出九条蟒纹,每条蟒的眼睛都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东珠,随着他的脚步,东珠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却透着股狰狞的意味 —— 那蟒的姿态不是温顺盘绕,而是张牙舞爪,像是要扑出来噬人。他走得极快,靴底是厚底皂靴,踏在金砖上,发出 “咚、咚” 的沉闷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将偏殿连日来的死寂彻底碾碎。

他身后跟着十数位身着朱紫官服的朝臣,朱袍是五品以上京官的服色,用的是江绸;紫袍是三品大员的象征,料子是更贵重的杭绸。这群平日在朝堂上各司其职、连走路都要按品级先后的官员,此刻却像一群失了规矩的饿狼,紧紧跟在慕容琮身后,脚步杂乱却又带着几分刻意的整齐。走在最前面的是礼部尚书王怀安,他的朱袍领口有些歪了,显然是赶路时慌的;紧随其后的是兵部侍郎张承,他的紫袍下摆沾了点泥点,想来是从府里赶来时走得太急,蹭到了马车车轮;最末尾的是户部侍郎李谦,他的官帽翅子歪在一边,左手悄悄缩在袖筒里,指尖在袖布上无意识地搓着,显然是心里发慌。

赵德全守在御案旁,手里捧着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盏里是刚温好的参茶 —— 那是长白山进贡的六年老参,切成薄片,用山泉水炖了半个时辰,此刻还冒着细细的热气,飘出一缕淡淡的人参香气。见这阵仗,他手一抖,茶盏 “当啷” 一声撞在托盘上,险些脱手。他脸色瞬间煞白,连平日里总是红润的耳垂都变得惨白,皱纹里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先是在颧骨处积了一小滴,然后慢慢滑到下巴尖,“啪嗒” 一声滴在御案的紫檀木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尖细的嗓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怒,却又因为恐惧而发颤,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费极大的力气:“大、大殿下!您…… 您这是要做什么?!紫宸殿乃陛下理政之地,非、非诏不得擅闯,您带着这么多大人进来,是想…… 是想违逆陛下吗?”

慕容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从赵德全身边走过。他的袍角扫过赵德全的手背,那妆花缎的料子看着软,实则带着股硬挺的劲儿,扫在手背上像被冰碴子刮了一下,赵德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慕容琮的目光如淬了毒的钩子,直直钉在御案后那个素白的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 那弧度极淡,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物件。他的脚步没停,一直走到御案前三步远的地方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璃,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 那是他特意在府里熏的,想借这香气压过沈璃身上的素净气。

沈璃端坐在御案后,手里握着那支湘妃竹御笔。笔杆是十年以上的湘妃竹,竹身上的泪痕纹是自然形成的,浅褐色的纹路像极了人的泪痕,靠近笔杆顶端的地方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碧玉,触手微凉。笔尖是精选的狼毫,沾着一点朱砂,红得像血。她今日穿了一身尚宫品级的素色宫装,衣料是江南织造局产的月白绫罗,软缎质地,贴在身上却不贴身,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巧的兰草纹 —— 那是用淡青色的绒线绣的,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出兰草的叶片脉络。她的长发用一根羊脂玉簪一丝不苟地挽成圆髻,玉簪是和田羊脂玉,通体莹白,没有任何雕饰,只有顶端磨成了圆润的弧度,贴在头皮上,带着一丝温润的凉意。

听到动静,她握着笔的手只是顿了顿,朱砂在奏章上晕开一小团红痕 —— 那痕迹不像寻常的墨点,倒像雪地里溅了一滴血,边缘带着细微的晕染。她没有立刻抬头,而是慢慢将笔搁在笔山上 —— 笔山是独山玉做的,青白色的玉料上带着淡淡的绿斑,形状像座小山,正好能架住三支笔。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御案边缘的缠枝莲纹,那紫檀木的纹理细腻而冰凉,雕纹的凸起处被历代帝王摸得光滑,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花瓣的弧度,这细微的触感像一股寒流,顺着指尖传到心底,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沈尚宫,” 慕容琮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还有一丝志在必得的傲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陛下龙体欠安,长春宫的李太医说了,需要绝对静养,半点惊扰不得。这紫宸殿离长春宫不过半里地,每日人来人往,奏章翻动的‘沙沙’声、笔墨摩擦的‘唰唰’声,万一传到陛下耳中,扰了陛下的心神,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说到 “谁担得起” 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殿内的禁军侍卫,像是在警告他们 —— 若出了岔子,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御案更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璃,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 —— 那些奏章有厚有薄,厚的是地方督抚的奏报,用的是厚实的宣纸;薄的是京官的折子,用的是略薄的连史纸,此刻都整齐地堆在御案左侧,最上面的一本还露着一角,写着 “江南道漕运事”。慕容琮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像是在看一堆无用的废纸:“更何况,批红之权乃天子之权,涉及军国要务、生杀予夺,岂是你一介后宫内官可以染指的?祖宗法度摆在那里,后宫不得干政,这是从开国皇帝慕容烈就定下的规矩!你在此执笔数日,批阅奏章、发号施令,已是僭越!若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我大燕?说我大燕无人,竟要靠一个女人撑场面吗?”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王怀安立刻上前一步。这位礼部尚书已经六十多岁了,须发花白,平日里总是佝偻着背,此刻却特意挺直了腰杆,双手捧着象牙笏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 那笏板是先帝赐的,象牙质地,上面刻着他的官阶和姓名,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连下巴上的山羊胡都跟着微微抖动:“大殿下所言极是!沈尚宫,老臣并非有意为难你。你伺候陛下起居,每日亲手为陛下熬药、擦身,这份功劳,满宫上下有目共睹。可朝堂之事、江山社稷,非你一女子所能掌控。前朝景泰皇帝时,因宠信万贵妃,让万贵妃插手朝政,提拔外戚,打压忠臣,导致吏治混乱,流民四起,若不是后来的成化皇帝力挽狂澜,险些丢了半壁江山,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王怀安说这话时,眼神不自觉地飘向慕容琮,见慕容琮点头,才又接着说:“老臣以为,当即刻收回沈尚宫的批红之权,由宗室亲王暂摄朝政,待陛下康复后再交还,这才是稳妥之策!”

“请沈尚宫交出陛下印信,退出紫宸殿!” 王怀安话音刚落,其余大臣立刻齐声高呼。声音此起彼伏,像浪潮一样涌向沈璃,几乎要掀翻殿顶 —— 兵部侍郎张承的声音最大,他是慕容琮的死忠,喊的时候还往前站了半步,像是要给沈璃施压;户部侍郎李谦的声音最小,他只是张了张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还时不时地往后缩,生怕沈璃注意到他;还有几位御史,喊的时候手里的笏板还在微微晃动,显然是心里没底。

他们的目光各异:张承的眼神里满是冷漠,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王怀安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虚伪的恳切,仿佛真的是为了江山社稷;李谦的眼神一直闪烁不定,一会儿看慕容琮,一会儿看沈璃,脚步悄悄往后挪了挪 —— 他本不想来,是昨日慕容琮派人去他府上,许了他 “日后户部尚书之位”,还暗示若他不来,日后就别想在京官里立足,他才硬着头皮来的,此刻见沈璃神色平静,心里竟有些发慌,后悔当初答应得太痛快。

萧重按刀立于殿柱旁,他穿着玄色的禁军统领制服,那制服是缎面的,上面用银线绣着暗纹 —— 是简化的龙纹,只有三品以上的武官才能用。他的身形本就挺拔,此刻更是站得笔直,像一根标枪。他脸色铁青,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连肩膀都微微耸起,指节因为用力按在刀柄上而泛白,甚至能看到青筋凸起 —— 那刀柄是紫檀木的,上面缠着黑色的鲛绡绳,绳结已经被他攥得有些松动。他知道,此刻若贸然动手,只会落入慕容琮的圈套 —— 慕容琮巴不得他 “以下犯上”,好扣上 “谋逆” 的罪名,到时候不仅他自身难保,连禁军都可能被慕容琮掌控。他只能死死盯着慕容琮等人,眼神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慕容琮的后背,又一一扫过那些朝臣的手,防备他们突然动手。

赵德全急得满头大汗,想再争辩几句,比如 “陛下口谕还在老奴这里”“沈姑娘是奉旨行事”,可他刚张开嘴,就被沈璃一个眼神制止了。沈璃的眼神很淡,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赵德全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手里的茶盏抖得更厉害了,参茶的热气都快散完了。

沈璃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她认识王怀安,知道他平日里最看重礼法,却也最贪生怕死;认识张承,知道他是李贵妃的远房侄子,一直靠着慕容琮的势力往上爬;也认识李谦,知道他去年因为贪墨被弹劾,还是慕容翊网开一面,只罚了他半年俸禄。这些平日里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标榜忠君爱国的重臣,此刻却撕下了所有伪装,将对权力的欲望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他们不在乎龙榻上的皇帝是否还能醒来,不在乎江南的水匪是否还在劫掠漕运 —— 昨日江南道的急报里说,水匪已经劫了三艘漕船,船上的粮米全被抢光,船工死了二十多个;也不在乎黄河灾区的百姓是否还在挨饿 —— 郑州府的奏报里写着,灾区已经出现了 “易子而食” 的惨状,他们只在乎这权力真空的时刻,谁能抢先一步握住权柄。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疯狂蔓延。她想起三日前在长春宫看到的景象:慕容翊躺在龙榻上,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只有极细微的起伏。太医们围着龙榻,一个个束手无策,李太医把完脉后,私下里对她说 “陛下中的是‘牵机引’,潜伏期长,发作时却迅猛,能撑到现在已是万幸”。宫女们一遍遍地用银勺喂参汤,可慕容翊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参汤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锦被,那锦被还是她前几日刚换的,绣着兰草纹,此刻却沾了参汤的痕迹,像极了血。而眼前这些人,或许其中就有与 “影” 组织勾结的内鬼 —— 龙符失窃的那天夜里,她在长春宫的窗台上看到了一片夜枭羽毛,那是 “影” 组织的标志,在慕容翊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们却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抢夺果实!

权力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往日更加强烈。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她稍微软弱,稍微退让,交出印信,退出紫宸殿,等待她的就会是万劫不复 —— 慕容琮绝不会放过她这个 “僭越干政” 的罪人,定会给她安上 “谋害陛下”“伪造口谕” 的罪名,到时候不仅她要死,连赵德全、萧重,甚至长春宫的那些宫女太监,都可能被灭口;“影” 组织也会趁机除掉她这个眼中钉,毕竟她知道太多关于 “影” 的事。可若她不退,就要独自面对这群虎狼,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但她不能退。慕容翊还在长春宫等着她,他昏迷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信任,只说了一句 “帮朕…… 守住”;江南的百姓还在等着赈灾粮,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或许此刻正在寒风中挨饿;边关的将士还在等着朝廷的指令,北疆的北狄已经开始袭扰边境,若再没有援兵,恐怕会出更大的乱子。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寒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 —— 她想起慕容翊教她的话:“越是危急时刻,越要沉住气,破绽往往在慌乱中出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璃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动作都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先理了理衣襟,月白绫罗的衣料在她指尖划过,留下细微的褶皱,那褶皱像极了水面的涟漪,慢慢散开;又轻轻拍了拍御案上的灰尘 —— 其实御案很干净,宫女每日都会用软布擦拭三遍,她只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也在故意示弱,让慕容琮等人放松警惕。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殿内的喧嚣竟渐渐停了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细微。

她没有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朝臣,而是将右手缓缓伸入怀中。她的怀袍内侧缝了一个暗袋,是昨日让贴身宫女晚晴缝制的 —— 晚晴的针线活极好,暗袋的针脚藏在衣襟的缝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袋口还缝了个小小的按扣,防止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指尖触到暗袋的布料,是细软的棉麻,她微微用力,解开按扣,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 那东西用一块黑色的锦缎包着,锦缎是慕容翊赐给她的,上面绣着暗纹的龙,只有帝王身边的人才有资格用。

下一刻,她高高举起了右手!

晨光透过殿门照进来,落在她素白的掌心之中,黑色锦缎滑落,两样东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都有些发花!

左边是半块青铜铸造的虎符,纹路古朴,形似猛虎 —— 虎目圆睁,眼珠是用黑玛瑙镶嵌的,獠牙外露,犬齿的形状锋利得仿佛能咬碎金石,虎身的纹路是阳刻的,凸起的线条带着岁月的磨损,却依旧清晰。青铜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着暗绿色的包浆,包浆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铜锈味,却依旧能看出当年铸造时的精湛工艺 —— 这是大燕的调兵虎符,是先帝慕容昭传下来的,分为两半,一半存于宫中的暗格,一半由禁军统领掌管,唯有两半合璧,才能调动京城的五万禁军。而此刻,沈璃手中握着的,正是存于宫中的那一半!

右边则是一块通透无瑕的羊脂玉佩,雕刻着盘龙云纹 —— 龙身缠绕,鳞片是用浅浮雕的手法刻的,每一片鳞片都清晰可见,龙的眼睛是用赤金镶嵌的,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玉佩的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摸起来像婴儿的皮肤一样细腻。这是慕容翊贴身佩戴了十年的信物,是他登基时太后赐给他的,据说这块玉佩能辟邪,慕容翊从未离身,连洗澡睡觉时都会放在枕边。他曾不止一次对沈璃说过:“此佩乃朕之心腹,日后若朕不在,你持此佩,便如朕亲临,朝中百官,无人敢不从。”

“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 沈璃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冽如冰泉击石,瞬间穿透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私语。她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平静温和,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喷出来的,掷地有声,连殿角的龙涎香烟气都似乎被这声音震得晃了晃。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迸射出冰冷如实质的锐光,如同出鞘的利剑,先是扫过慕容琮 —— 那目光里满是嘲讽,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再一一扫过每一个逼宫的朝臣,“你们口口声声说祖宗法度,说后宫干政,那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她将右手举得更高,手臂绷得笔直,虎符与玉佩在阳光下的光泽更盛,几乎要刺得人睁不开眼。阳光透过虎符的青铜纹路,在金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猛虎的爪痕;玉佩的盘龙云纹则映在她的脸上,给她素净的面容添了几分威严。“此乃调兵虎符!先帝传下,凡持此符者,禁军将士皆需听令,谁敢违抗,便是抗旨!” 她说到 “抗旨” 时,特意看了一眼萧重,萧重立刻会意,微微点了点头,手按在刀柄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此乃陛下盘龙佩!陛下曾在三年前的朝会上说过,‘朕之盘龙佩,乃太后所赐,见此佩如见朕面,朕之号令,皆由此佩代传’—— 当时在场的百官都可作证,你们敢说没听过?”

她的目光扫过王怀安,王怀安的脸色瞬间变了 —— 三年前的朝会他确实在场,还记了下来,此刻被沈璃点破,他只能低下头,不敢与沈璃对视。“你们说我僭越,说我干政,那陛下的信物在此,陛下的虎符在此,你们是想违抗陛下的旨意吗?” 沈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还是说,你们觉得陛下醒不过来,就可以无视陛下的旨意,肆意妄为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王怀安捧着笏板的手开始发抖,象牙笏板 “当啷” 一声撞在腰间的玉带扣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慌忙用手按住,脸色从通红变成苍白,再变成铁青;李谦悄悄往后退了一大步,几乎要躲到柱子后面,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官袍紧紧贴在身上,能清晰地看到他后背的轮廓,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地响,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张承的眼神也有些慌乱,他死死盯着虎符,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 他明明打听清楚了,虎符应该在宫中暗格里,怎么会在沈璃手里?他偷偷看了一眼慕容琮,见慕容琮脸色难看,心里也慌了起来。

沈璃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继续厉声说道:“陛下昏迷之前,留有明确口谕,由赵公公、萧统领及长春宫的三位太监共同见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德全,赵德全立刻会意,连忙上前一步,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纸 —— 那是口谕的抄本,上面盖着内侍监的印信,“口谕说:‘朕龙体欠安,恐难理政,着沈璃代行批红之权,持虎符、盘龙佩,如朕亲临,朝中诸事,皆由沈璃决断,待朕康复之日,再行交还。’你们若不信,可传长春宫的太监来对质,也可查验内侍监的印信!”

她的话语猛地一顿,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死死钉在脸色骤变的慕容琮脸上,声音里带着决绝的死意,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刀刃:“尔等今日,以‘后宫干政’为名,行逼宫之实,强闯紫宸殿,威逼陛下钦命之人,甚至质疑陛下的口谕 —— 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造反” 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几乎是在沈璃话音落下的瞬间,“锵 ——!”

一声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响起,刺破了殿内的死寂!那声音不是杂乱的,而是异常整齐,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 —— 殿门处的禁军侍卫率先拔刀,他们的刀是百炼钢打造的,刀身泛着冷光,刀锋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映着殿外的晨光,在金砖上投下细碎的冷影;殿柱旁的萧重也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刀柄上的龙纹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刀身出鞘时发出 “唰” 的一声轻响,带着股凌厉的杀气;殿内其余的禁军侍卫紧随其后,拔刀声此起彼伏,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股震慑人心的力量。

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将整个紫宸殿偏殿笼罩。所有禁军的刀锋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 以慕容琮为首的一干朝臣!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刀刃微微倾斜,对着慕容琮等人的胸口,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 在他们眼里,沈璃手持虎符和盘龙佩,就是陛下的代表,谁敢对沈璃不敬,就是对陛下不敬,就是他们的敌人。

慕容琮脸上的得意和倨傲瞬间僵住,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脸色从涨红变成铁青,又从铁青变成苍白,最后竟有些泛灰。他死死地盯着沈璃手中那半块虎符和盘龙玉佩,眼角肌肉剧烈抽搐,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慕容翊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信物都交给了这个女人!虎符可调兵,玉佩如君临,这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在皇帝昏迷的情况下,几乎赋予了沈璃无可辩驳的临时权威!他原本以为,沈璃只有一个口头的口谕,只要他带人来逼宫,再搬出 “祖宗法度”,就能将她压垮,可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

他身后的那些大臣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王怀安双腿一软,若不是旁边的张承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他险些当场跪倒在地 ——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 “造反” 这两个字,当年景泰皇帝的外戚就是因为被安了 “造反” 的罪名,满门抄斩,他可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李谦的牙齿开始打颤,“咯咯” 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他甚至想转身就跑,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几个胆小的文臣已经开始发抖,手里的笏板都拿不稳了,有个御史的笏板直接掉在地上,“啪嗒” 一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他慌忙去捡,却因为太紧张,手滑了好几次才捡起来,小声嘀咕着 “完了…… 这是真的要被扣上造反的罪名了”。

他们敢跟着大皇子来逼宫,是算准了沈璃根基浅薄,没有实际的信物,只要他们人多势众,就能将她压垮。可谁能想到,这女人手里竟然握着虎符和盘龙佩这两张王牌!现在 “造反” 的罪名扣下来,再加上眼前这明晃晃的刀剑,他们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仿佛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大殿。慕容琮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能看到他的袍角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他看着沈璃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毫不怀疑如果他再敢上前一步,那些禁军的刀真的会砍下来 —— 这个女人,连 “造反” 的罪名都敢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甚至能看到萧重的手指已经放在了刀把上,只要沈璃一句话,萧重就会动手!

硬闯?在 “如朕亲临” 的玉佩和虎符面前,他就是真的造反!萧重和这些禁军都是慕容翊一手提拔的,对慕容翊忠心耿耿,此刻有了信物,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到时候别说夺权了,他能不能活着走出紫宸殿都是个问题!

妥协?他精心策划了这么久,拉拢了这么多朝臣,甚至不惜得罪二皇子、三皇子,就是为了今日能逼沈璃交出权柄,可现在却要灰头土脸地收场,他不甘心!他想起李贵妃对他说的话:“琮儿,你是长子,这皇位本就该是你的,慕容翊那病秧子根本不配!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把权柄抢过来!” 若是就这么回去,他怎么向母妃交代?怎么向那些支持他的人交代?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的大臣,想要从他们眼中看到一丝支持,可看到的却是一片慌乱和退缩。王怀安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像是在研究自己的鞋尖;李谦更是直接转过身,背对着他,像是想和他划清界限;张承虽然还站着,却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嚣张,眼神里满是犹豫。他知道,形势比人强,今日若是再僵持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他 —— 一旦沈璃下令禁军动手,他就算有一百个理由,也会被定成 “谋逆” 之罪。

“…… 好!很好!” 慕容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和屈辱,每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他死死剜了沈璃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怨毒,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沈璃!你很好!本王记住你了!今日之事,咱们没完!”

他猛地一甩袖袍,袍角带着一股劲风,扫过旁边的李谦。李谦本就站得不稳,被这股劲风一带,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慌忙扶住旁边的柱子,才稳住身形,脸色苍白得像纸。慕容琮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很重,靴底踏在金砖上,发出 “咚、咚” 的沉闷响声,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每一步都走得极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他。

那些跟着他来逼宫的朝臣,更是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跟在他身后。王怀安被人推搡着,差点摔在殿门口,还是张承拉了他一把,他才狼狈地爬起来,跟着人群往外跑,连歪了的官帽都顾不上扶;李谦跑得最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外冲,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禁军抓住;还有几个大臣,一边跑一边偷偷回头看,像是怕沈璃突然下令抓他们。

转眼间,刚才还喧嚣逼人的紫宸殿,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那森冷的刀光还未散去,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气息,以及地上散落的几片被踩掉的袍角丝线 —— 那是王怀安的朱袍上掉下来的,红色的丝线落在金砖上,像极了血滴,还有一块李谦掉落的玉扣,滚到了御案底下,证明着方才发生了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交锋。

“收刀。” 萧重沉声下令,声音低沉却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禁军侍卫齐刷刷地还刀入鞘,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拖沓。刀身入鞘时发出 “唰” 的一声轻响,整齐得像是一个人在动作。他们收刀后,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态,双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坚定地看着殿门方向,仿佛在防备慕容琮去而复返。但看向御案前那个素白身影的目光,却都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和魄力,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信物震慑住逼宫的皇子和朝臣,这份冷静和决绝,连许多男子都比不上。

赵德全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手里的茶盏早就洒了,汝窑茶盏落在金砖上,幸好金砖光滑,茶盏只是滚了几圈,没有摔碎,此刻正躺在御案旁边,里面的参茶已经凉透了,茶渍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极了地图。他看着沈璃,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敬佩,声音还在发颤:“沈、沈姑娘…… 您刚才…… 您刚才真是吓死老奴了!老奴还以为…… 还以为今日咱们都要栽在这里了!您可真是…… 真是有陛下的风范啊!”

沈璃依旧站在那里,高举的右手缓缓放下。虎符和玉佩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青铜的冰冷和玉佩的温润交织在一起,传到她的指尖,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月白绫罗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刺她的皮肤。握着信物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麻,微微颤抖,指节泛着青白,连指尖的指甲都有些发白 —— 她刚才举着信物的手臂,其实已经酸得不行,只是强撑着没表现出来。

她赢了。暂时击退了第一次,也是最凶猛的一次正面逼宫。

但她没有半分喜悦。

她看着殿门处,慕容琮离去时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如同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她很清楚,慕容琮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今日退去,只是因为被 “造反” 的罪名和禁军的刀剑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准备应对之策。下一次,他只会准备得更充分,手段更阴险 —— 或许会联合更多的朝臣,比如那些对她不满的宗室亲王;或许会散布谣言说她伪造信物、谋害陛下,动摇她的根基;甚至可能会勾结外部势力,比如北狄或者南楚,来动摇大燕的江山,好趁机夺权。

而那些今日退缩的朝臣,他们的忠心更是如同墙头草。今日她能震慑住他们,是因为她手里握着 “大义” 的名分和武力支持。一旦她露出任何破绽,比如赈灾出现纰漏 —— 户部的存粮本就不多,若是调拨不及时,灾区定会出乱子;或者边关发生战事 —— 北狄已经开始袭扰,若是援兵不到,丢了城池;再或者慕容翊的病情恶化,连参汤都喂不进去了,这些人就会立刻倒戈相向,站到慕容琮那边,甚至可能会主动落井下石,将她推向深渊。

孤身对群狼。

她站在了权力的中心,却也站在了风暴的中央,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沈璃慢慢坐回御案之后,将虎符和玉佩小心地放在手边的描金托盘里。托盘是紫檀木做的,上面用金粉描了缠枝莲纹,金粉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虎符上的猛虎纹路,青铜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她想起慕容翊曾对她说过,这虎符是先帝赐给他的,当时先帝还说 “持此符者,当以江山为重,不可有半分私心”,现在想来,慕容翊将虎符交给她,也是希望她能守住这江山吧。

她重新拿起那支湘妃竹御笔,目光落在尚未批复的奏章上 —— 最上面的一份是关于北疆军情的,用的是厚实的宣纸,封皮上写着 “北疆总兵张启奏”,里面的内容说,北狄的骑兵近日频频在边境活动,已经越过边界线,劫掠了两个村落,杀了十几个村民,还抢走了不少牛羊,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否则北狄恐怕会大举进攻。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宫灯的烛火偶尔晃动一下,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宫灯是羊角灯,灯罩是透明的羊角制成的,里面的蜡烛是蜂蜡做的,燃烧时没有黑烟,只有淡淡的蜡香。沈璃的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清晰而孤独,她的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散落了一缕,垂在脸颊旁,遮住了她眼底的疲惫和决绝 —— 那缕头发很细,是淡黑色的,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她却没有时间去整理,只是盯着奏章,思考着对策。

她知道,从她举起虎符和玉佩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在这脆弱而危险的权力之巅走下去,顶住所有的压力,查清 “影” 组织的真相 —— 找到龙符的下落,查出是谁给慕容翊下的毒,将 “影” 组织连根拔起;等到慕容翊醒来,将权柄交还给他,然后或许可以离开皇宫,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

要么,摔下去,被慕容琮和他背后的势力吞噬,被 “影” 组织灭口,落得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甚至可能连累赵德全、萧重这些忠于慕容翊的人。

她蘸了蘸朱砂,那鲜红的颜色在砚台中晕开,如同鲜血。砚台是端砚,上面有天然的石纹,像极了山水,此刻朱砂落在石纹上,像是给这山水添了一抹血色。此刻看来,这朱砂更像是一种祭奠 —— 祭奠她即将埋葬的平静生活,祭奠她曾经的天真(她曾经以为皇宫里也有真情,可现在才知道,皇宫里只有权力和算计),也祭奠这风雨飘摇、杀机四伏的未知前路。

笔尖落下,划开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着令辽东总兵吴磊,即刻调兵五千,驰援北疆,务必守住边界线,不得让北狄骑兵再前进一步。” 她写这句话时,手腕微微用力,字迹比平时更凌厉,“另,着兵部尚书周显,即刻制定北疆防御计划,详细列明兵力部署、粮草供应等事宜,三日内奏报,不得延误。”

朱批落下,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知道,辽东总兵吴磊是慕容翊的亲信,忠诚可靠,调他的兵去北疆,绝不会出乱子;兵部尚书周显虽然平日里有些固执,却精通军务,制定的防御计划定然周全。

在这极致的寂静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殿外的晨光渐渐升高,透过殿门照进来,落在御案上的奏章和托盘里的虎符、玉佩上。阳光的角度变了,不再是斜斜的,而是有些偏正,落在虎符上,让黑玛瑙的虎目泛着冷光;落在玉佩上,让赤金的龙眼泛着暖光,两种光交织在一起,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沈璃抬起头,看向殿外,眼神坚定而冰冷。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 慕容琮不会善罢甘休,“影” 组织也不会停下脚步,她必须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挑战。

但她不会怕,也不会退 —— 她会握着这虎符和玉佩,握着这朱笔,在这紫宸殿里,守着慕容翊的江山,守着那些忠于慕容翊的人,直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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