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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偏殿的门扉半掩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来轻轻推开它。殿外的廊下,铜铃被穿堂风轻轻拂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铃,然而这声音却如同被殿内那沉重的空气吞噬了一般,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殿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气,那是西域进贡的上品龙涎香。烟丝如缕,袅袅升腾,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着梁上悬着的藻井纹样。这藻井纹样乃是永乐年间的工匠们耗费三年时间精心雕琢而成,每一片云纹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飘然而去。而在那云纹之中,更镶嵌着细如米粒的珍珠,这些珍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本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然而此刻,由于殿内光线昏暗,它们的光华也被尽数敛去,只留下一片沉甸甸的暗金,宛如蒙尘的旧梦,让人不禁想起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往事。

沈璃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这张御案可是前朝孝宗皇帝流传下来的珍贵物件。它的案面异常宽阔,足以铺开三张奏疏,仿佛是为了容纳无尽的政务而设计的。御案的边缘处,精雕细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这些花纹细腻而精美,展示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

经过多年的使用,这张御案的木质已经被人反复摩挲,变得温润光滑,形成了一层独特的包浆。然而,在这完美的表面上,却有一处浅浅的裂痕,静静地存在于案角。这道裂痕是去年慕容翊在批阅奏章时,不慎将镇纸滑落砸出来的。

沈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抵在那道裂痕上,感受着冰凉的木质感顺着指尖往上蔓延。然而,这种凉意却无法掩盖住她掌心下那股几乎要灼穿皮肉的热。那股热,源自于她手中紧握着的御笔。当她握住御笔时,笔杆传递来的温度,仿佛是权力的象征,炽热而令人心悸。

她的背后,是空悬的龙椅。

那把椅子比御案更显威严,椅背上雕刻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龙鳞是用金箔一片片贴上去的,龙睛嵌着鸽血红的宝石,椅扶手上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貂绒,是漠北部落去年冬日送来的贡品,据说用了三十只成年雪貂的皮毛才凑够这一副。寻常时候,慕容翊坐在这里批阅奏章,沈璃多是侍立在侧,捧着砚台或是研墨,偶尔抬眼,能看见阳光落在他发顶,将那几缕早生的银丝染成浅金。可此刻,那椅子空着,龙睛的宝石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像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沉沉地盯着她的后背。

沈璃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凝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上,那些奏疏用桑皮纸写成,边缘被装订得齐整,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江南道巡抚臣张承业叩奏” 几个字墨色浓黑,力透纸背。她知道,每一本奏章里都裹着一方土地的民生疾苦,或是边关的烽火狼烟,亦或是朝堂的暗流涌动 —— 就像此刻压在最底下的那本,封皮上没有署名,只盖着 “御史台封” 的印鉴,里面是弹劾京营都督克扣军饷的奏疏,字字句句都藏着刀光剑影。

御案左侧,那方羊脂玉私印静静搁在锦盒里。玉印是慕容翊登基那年,内务府寻遍天下美玉雕琢而成的,印面刻着 “翊帝私印” 四个字,字体是他亲手写的瘦金体,笔锋凌厉。玉印的温度总比寻常玉器暖些,像是带着主人的体温,此刻却在锦盒里泛着冷光,旁边的砚台里盛满了朱砂,那朱砂是用辰州的丹砂磨成的,红得刺眼,像是刚从伤口里凝出的血 —— 沈璃想起三日前,慕容翊毒发时,唇角溢出的血就是这个颜色,染红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也染红了她递过去的白帕。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那支御笔有千斤重一般。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笔杆时,一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这御笔的笔杆是用湘妃竹制成的,上面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痕,宛如泪痕。

她轻轻握住笔杆,却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仿佛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而是整个大燕的江山。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节也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凸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笔杆捏碎。

然而,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内心深处涌起的一股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浪潮,其中既包含着蚀骨的恨意,又混杂着一丝奇异的眩晕。这种感觉就像是饮下了半盏陈年的烈酒,明知有毒,却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龙符失窃的消息,是昨日深夜萧重悄悄禀报的。那枚能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原是藏在紫宸殿的暗格里,钥匙由慕容翊亲自保管,可昨日巡查时,暗格的锁被人撬了,虎符不翼而飞。萧重带人搜遍了皇宫,连御花园的假山下、太液池的水底都查过了,却连虎符的影子都没见着。而慕容翊,自三日前在御花园赴宴时饮了那杯毒酒,便一直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说那毒是西域的 “牵机引”,无药可解,只能看他自身的造化。

沈璃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藏在 “影” 后的脸。她从未见过 “影” 的真面目,只在三年前的一次密探任务中,远远瞥见过一个穿着玄色斗篷的身影,斗篷的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可那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冰锥,让她至今想起都心头发寒。如今,龙符失窃,帝王濒死,那双眼睛一定正躲在某个暗处,嘲弄地看着紫宸殿里的乱象 —— 看着她这个昔日的暗卫,如今竟坐到了御案之后,执掌起这能定人生死、决断江山的朱笔。

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突然间,一丝恍惚如闪电般划过她的心头。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的手腕轻轻一转,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朱砂便如流星般落在了奏疏之上。那一抹鲜艳的朱红色,宛如火焰在跳跃,仿佛拥有着无尽的力量。

她似乎看到了那道朱批落下后的场景:千里之外的军营中,军旗飘扬,战鼓雷鸣,士兵们迅速集结,拔营起寨,如同一股钢铁洪流般奔赴战场。他们的步伐坚定而有力,士气高昂,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义无反顾地冲向敌人。

而在朝堂之上,那道朱批如同圣旨一般,令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他们被押入天牢,等待着严厉的审判,最终人头落地,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正义得到伸张,百姓们拍手称快。

不仅如此,那道朱批还能给灾区的百姓带来生的希望。救命的钱粮如及时雨般洒向那些饱受苦难的人们,让他们免于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孩子们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老人们眼中的绝望被希望所取代。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诱人,就像最醇厚的美酒,让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又像最猛烈的毒药,虽然危险却让人欲罢不能。它散发着一种让人沉沦的芬芳,仿佛能将人带入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却又隐藏着让人万劫不复的凶险。

可下一刻,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凉意 —— 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夜枭羽毛。那羽毛是慕容翊中毒当晚,她在御花园的花丛里捡到的,羽毛的尖端沾着一点黑色的粉末,太医查验后说,那是 “牵机引” 的解药引子,却也是一种慢性毒药,若用得不当,会比 “牵机引” 更致命。她攥着那片羽毛,指腹摩挲着羽毛的纹路,慕容翊苍白沉寂的面容又在眼前闪过 —— 他躺在龙榻上,呼吸微弱,唇色青紫,连指尖都泛着灰败的颜色。

刻骨的仇恨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那丝危险的眩晕。

她不能醉,也不能倒。她是被 “影” 推到这风口浪尖的棋子,也是如今朝堂上,唯一还能握着棋子,与 “影” 对峙的人。慕容翊还在龙榻上等着解药,大燕的江山还在等着有人稳住局面,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还在等着看她跌落深渊 —— 她若倒了,一切就都完了。

深吸一口气,沈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脑海里飞速闪过过往的片段 —— 慕容翊平日批阅奏章时,总喜欢将奏疏翻到最后一页,先看地方官的附言,他说 “附言里藏着实情”;那些年在密道中,她窃听到他与心腹臣子商议朝政,每当有人提到 “维稳”,他总会皱着眉说 “民不安,何以维稳”;还有他教导她权谋制衡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说 “权力是刀,握得太紧会伤了自己,握得太松会被人夺走,唯有知其轻重,方能用其所长”。

这些话像一颗颗钉子,钉在她的脑海里,让她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她伸出手,从堆积的奏章里抽出最上面那本,缓缓翻开。

奏疏的纸页带着淡淡的墨香,开篇便是 “臣张承业谨奏,江南道漕运遭劫,匪患猖獗,恳请陛下速发援兵,以安民心”。沈璃的目光落在 “漕运遭劫” 四个字上,指尖微微一顿 —— 江南漕运是大燕的命脉,每年从江南运往京城的粮食、丝绸,有八成要走漕运,若是漕运断了,不出三月,京城的粮价便会暴涨,到时候民怨沸腾,朝堂必乱。

她接着往下看,张承业在奏疏里写得详细:上月十五,漕运总局的十艘粮船行至扬州境内的瓜洲渡时,被水匪劫掠,船上的三千石粮食尽数被劫,押运的兵士死了二十三人,伤了十七人;此后半月,水匪又接连劫掠了三批漕船,其中一批是运往灾区的赈灾粮,另一批是送往兵部的军饷;地方卫所曾派兵剿匪,可每次都被水匪提前察觉,不仅没能抓到匪首,反而折损了不少人手 —— 张承业在奏疏里隐晦地提到,水匪之所以能次次避开围剿,怕是有地方官员通风报信,甚至可能与当地豪强勾结。

沈璃的眉头微微蹙起。她想起去年慕容翊处理过一起江南豪强勾结官员的案子,当时涉案的官员被革职查办,豪强也被抄了家,原以为能震慑住江南的势力,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就又死灰复燃。她的指尖在 “地方卫所剿匪不力” 几个字上划过,心里已有了决断 —— 不仅要派兵剿匪,还要严查地方卫所的怠惰之责,更要揪出与水匪勾结的豪强和官员,只有斩草除根,才能彻底解决漕运的隐患。

她提起御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朱砂的红沾在笔尖,像一滴凝固的血。她的手腕悬在纸页上方,片刻后,笔尖落下,字迹力透纸背 —— 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柔婉,反而带着一股凌厉的锋棱,倒有几分慕容翊的影子。

“准。着令江州大营调兵三千,由副将周骁统领,即日南下,听候江南节度使调遣。另,严查地方卫所怠战之责,及豪强与匪勾结事,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批复写得简洁,却字字珠玑。准了增兵,是为了尽快平定匪患,稳住漕运;让周骁统领,是因为周骁是慕容翊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为人正直,作战勇猛,去年曾率军平定过西南的叛乱,值得信任;而严查地方卫所和豪强,是为了断绝匪患的根源,避免日后死灰复燃。

沈璃放下笔,将奏疏推到一旁,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她知道,这道批复下去,江南的局势很快就能稳住,可她也清楚,周骁带兵南下后,江州大营的兵力会有所空虚,若是北疆有异动,怕是会出麻烦 —— 她得让人去提醒蓟州大营的都督,让他多派些探子盯着北疆的突厥部落,一旦有动静,立刻禀报。

“沈司记批阅得好利落。”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沈璃抬眼,看见赵德全正站在御案一侧,手里捧着拂尘,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异。赵德全在宫里待了四十多年,从孝宗皇帝时期就开始当差,见惯了朝堂的风浪,也见惯了慕容翊批阅奏章的样子,原以为沈璃只是个勉强支撑局面的女子,没想到她处理起政务来,竟有如此章法,连慕容翊的几分果决都学来了。

沈璃对着赵德全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又从奏章堆里抽出第二本。这本奏疏的封皮上盖着 “兵部尚书臣李默叩奏” 的印鉴,她翻开一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奏疏是兵部尚书李默代边镇都督李嵩递上来的。李嵩是大皇子慕容琮的母舅,驻守北疆的云州卫,这次递上奏疏,说是北疆的突厥部落近来动作频繁,频频在边境挑衅,请求朝廷允许他扩充麾下兵力五千人,以加强防御。

沈璃的指尖在 “扩充兵力五千人” 几个字上停顿了许久。她太清楚李嵩的心思了 —— 突厥部落虽然在边境有些小动作,可都是些小打小闹,根本不需要扩充五千兵力;更何况,云州卫原本就有两万兵力,若是再扩充五千,就成了北疆兵力最多的卫所,李嵩手握这么多兵权,又有大皇子慕容琮在朝中撑腰,日后怕是会尾大不掉。

更何况,现在正是敏感时期。慕容翊昏迷不醒,龙符失窃,朝堂上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大皇子慕容琮更是早就觊觎皇位,多次在私下里拉拢官员,若是让李嵩扩充了兵力,慕容琮就有了兵权做靠山,到时候怕是会直接起兵夺权。

沈璃的笔尖在朱砂砚边顿了顿,砚台里的朱砂被笔尖搅动,泛起一圈圈红色的涟漪,像极了朝堂上的暗流。她几乎没有犹豫,朱笔一挥,在奏疏上写下批复:“边镇兵额皆有定数,岂可轻言扩充?所需防御事宜,着兵部会同该都督详议,另行具奏。所请不准。”

直接驳回,不留丝毫情面。她知道,这道批复下去,大皇子慕容琮定然会不满,甚至可能会来找她的麻烦,可她不能妥协 —— 若是为了一时的安稳而答应李嵩扩军,日后只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赵德全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佩服。他知道李嵩是大皇子的母舅,沈璃驳回这道奏疏,无疑是得罪了大皇子,可她却丝毫没有犹豫,这份胆识,连许多朝中的老臣都比不上。

沈璃将兵部的奏疏推到一旁,又拿起第三本。这是一本关于黄河水患的奏疏,递奏疏的是河南府知府王庆之。奏疏里写着,上月黄河决堤,河南府、兖州、徐州等六州二十三县受灾,淹没良田数十万顷,房屋倒塌近万间,百姓流离失所,缺衣少食,恳请朝廷减免受灾州县的赋税,并拨发赈灾钱粮。

沈璃仔细看着奏疏里的每一个字,心里渐渐沉了下去。黄河水患每年都会有,可今年的灾情格外严重,王庆之在奏疏里说,已有不少百姓因为没有粮食吃,开始逃荒,若是朝廷不尽快拨发赈灾钱粮,怕是会引发民变。

她的指尖在奏疏里提到的 “受灾百姓三十余万” 几个字上轻轻摩挲,想起慕容翊曾经说过的话:“江山是百姓的江山,若是百姓活不下去,江山也就倒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提起朱笔,飞快地写下批复:“准。着户部即刻从太仓调拨钱粮,速发灾区,不得延误,并派御史巡查,若有贪墨克扣,立斩不赦!”

关乎民生,她批得比前两份奏疏更加干脆利落。她知道,赈灾钱粮若是晚了一天,就可能有无数百姓饿死;若是有人敢贪墨赈灾钱粮,更是罪该万死,必须用重刑震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沈璃一直在批阅奏章。她时而凝神细思,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时而奋笔疾书,朱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批复;偶尔遇到难以决断的奏疏,她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回忆慕容翊处理类似事务时的方法,或是想起自己在密道中听到的那些朝政议论,渐渐理清思绪。

偏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殿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廊下的铜铃不再晃动,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殿内的龙涎香烟雾微微倾斜。

沈璃全神贯注,试图用这繁重的政务填满思绪,压下那蚀骨的恨与对未来的茫然。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与那看不见的对手博弈 —— 她知道,“影” 和慕容琮都在盯着她,等着她犯错,等着她跌落,她必须每一步都走得稳,每一道批复都做得对,才能守住慕容翊留下的江山,才能有机会找到 “影”,为慕容翊报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沈司记,好忙啊。”

一个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在殿门口响起,打破了殿内的宁静。那声音尖利,像是指甲刮过木板,让人听着心里发毛。

沈璃握着御笔的手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看向殿门口。

只见大皇子慕容琮正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明黄色的锦袍,袍角绣着四爪金龙,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他没有带侍卫,身边只跟着两位身着绯袍的官员 —— 一位是吏部侍郎王怀安,另一位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李修。萧重按刀站在慕容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眉头紧锁,脸色难看,显然是没能拦住慕容琮。

慕容琮迈开步子,慢悠悠地走进殿内。他的目光扫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章,又落在沈璃尚未放下的朱笔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本王真是开了眼界,我大燕朝堂,何时轮到一个宫女来执掌朱批了?沈司记,这御笔朱砂的滋味,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 “宫女” 两个字,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在他眼里,沈璃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婢,就算得了慕容翊的信任,也不配坐在紫宸殿的御案之后,更不配执掌朱批。

沈璃放下御笔,站起身,微微屈膝行礼,语气平静:“奴婢奉旨行事,不敢言滋味,只求不负圣恩,稳定朝局。”

“奉旨?呵!” 慕容琮冷笑一声,几步走到御案前,伸手拿起沈璃刚刚批复的那份关于江南剿匪的奏疏,手指捻着奏疏的边角,随意地翻了几页,“增兵剿匪?说得轻巧!江州大营兵力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沈司记可知其中利害?北疆的突厥部落近来频频异动,江州大营是策应北疆的重要兵力,你调走三千人,若是突厥人趁机南下,云州卫抵挡不住,该当如何?你一介女流,深居宫中,懂得什么军国大事?这朱批,简直是儿戏!”

他将奏疏扔回御案上,纸张碰撞发出 “啪” 的一声响,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站在慕容琮身后的吏部侍郎王怀安立刻上前一步,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开口:“大殿下所言极是。沈司记虽得陛下信重,代为处理政务,可军国要务,非同小可,岂能如此轻率?江州大营调兵之事,关乎北疆安危,当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商议后,再奏请陛下定夺,沈司记如此独断专行,恐误国事啊。”

王怀安是慕容琮的老师,平日里最是维护慕容琮,此刻自然是顺着慕容琮的话头,指责沈璃。

紧接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李修也上前一步,他身材瘦高,穿着绯色官袍,手里捧着笏板,脸色严肃,指着沈璃道:“《诗经》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干政,乃祸乱之始!沈司记身为宫婢,却窃居紫宸殿,执掌朱批,此乃乱政之举!请沈司记即刻交出陛下印信,退出紫宸殿,等候发落!”

字字诛心,句句逼人。李修素来以 “直言敢谏” 闻名,可此刻的话,却分明是带着私心,为慕容琮出头。

赵德全站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着拂尘的手用力过猛,拂尘的毛都乱了,尖声道:“你们……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陛下尚在龙榻之上,沈司记是奉陛下昏迷前的口谕处理政务,有老奴为证!你们竟敢在此质疑,竟敢逼宫,简直是无法无天!”

萧重也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发白,沉声道:“大殿下,两位大人,请慎言!沈司记批红,乃陛下昏迷前亲口所嘱,当时内侍监的三位公公都在场,可作证。尔等在此质疑沈司记,便是质疑陛下的旨意,便是对陛下不敬!”

“口谕?谁能证明?” 慕容琮有备而来,丝毫不惧,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萧重,“萧统领,你口口声声说陛下有口谕,可你能拿出明旨吗?能拿出陛下的手诏吗?拿不出,就是矫诏!就是谋逆!沈璃,你勾结萧重,伪造陛下口谕,窃掌朝政,该当何罪?!”

他死死抓住 “口谕无凭” 这一点,步步紧逼,语气里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殿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龙涎香的烟雾都停在了半空。

沈璃站在那里,承受着慕容琮、王怀安和李修三人的目光 —— 慕容琮的目光里满是鄙夷和杀意,王怀安的目光里带着虚伪的关切,李修的目光里则是刻板的指责。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把空悬的龙椅仿佛有了重量,压得她肩膀微微发沉;能感觉到御案上的朱砂砚台里,那红色的液体像是在沸腾,灼烧着她的眼睛。

仇恨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口而出。她想质问慕容琮 —— 陛下中毒昏迷,龙符失窃,朝堂动荡,你身为皇子,不想着如何查明真相,如何稳定朝局,如何为陛下寻找解药,反而在这里纠结口谕真假,逼宫一个女子,你的孝心何在?你的忠心何在?

她想质问王怀安 —— 你身为吏部侍郎,掌管官员铨选,本该为朝廷举荐贤才,为江山社稷着想,可你却只知依附大皇子,为他摇旗呐喊,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你的操守何在?

她想质问李修 —— 你身为御史,本该直言敢谏,弹劾奸佞,可你却只敢对着她这个女子发难,对大皇子的野心视而不见,对李嵩的扩军图谋置若罔闻,你的风骨何在?

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股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不能乱。不能怒。

慕容琮就是想激怒她,让她失了分寸,说错话,做错事,这样他才有理由拿下她,夺取朝政大权。她若是怒了,若是乱了,就中了他的圈套。

沈璃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慕容琮、王怀安和李修,那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像寒冬里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力量。

“大殿下质疑奴婢不懂军务,” 沈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殿内的空气都微微震动,“那奴婢便请问,若依殿下之见,江南水匪肆虐漕运,劫掠民财,甚至劫走赈灾粮、军饷,该如何处置?是放任不管,任其坐大,最终糜烂江南,断我大燕漕运命脉,导致京城粮荒,民怨沸腾?还是如奴婢所批,速派精兵,查明根源,一举荡平匪患,保住漕运,安定民心?”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慕容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慕容琮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合适的话 —— 他根本没考虑过江南漕运的重要性,也没想着如何解决匪患,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指责沈璃。

沈璃不等慕容琮回答,便转过头,目光落在王怀安身上:“侍郎大人掌管官员铨选,当知为国举贤,为君分忧。奴婢批阅奏章,皆依国法旧例,依陛下平日教导,虽不敢说尽善尽美,却也尽心尽力,若有思虑不周之处,大人尽可指出,奴婢定然改正。但大人张口便是‘女流干政’,闭口便是‘祸乱之始’,敢问大人,陛下昏迷,朝局动荡,若无人主事,导致政令不通,边关生乱,民生凋敝,这难道就不是祸乱吗?奴婢临危受命,代为处理政务,是为了稳定朝局,为了保住陛下的江山,这难道也是祸乱吗?”

王怀安被问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璃的目光逼得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笏板都微微晃动。

最后,沈璃将目光转向李修,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李修的伪装彻底刺穿:“这位御史,你读圣贤书,学孔孟之道,可知‘危急存亡之秋,当行权宜之计’?陛下信重奴婢,托以国事,奴婢不敢推辞,唯有竭尽全力,维持朝纲于不倒,为陛下守住这江山。你不分青红皂白,便以‘牝鸡司晨’攻讦奴婢,敢问你的忠心,是忠于这朱笔由谁执掌的虚礼,还是忠于大燕的江山社稷,忠于龙榻之上尚在挣扎的陛下?你口口声声说女子干政是祸乱,可你看看历史上的贤后,如孝庄太后,辅佐顺治帝登基,稳定朝局,难道也是祸乱吗?你只敢对着奴婢发难,却对大皇子拉拢官员、李嵩意图扩军的图谋视而不见,这就是你所谓的‘直言敢谏’吗?”

一连串的反问,条理清晰,言辞犀利,直指要害。沈璃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惶恐不安,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陈述事实,却带着一种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强大的压迫感,让慕容琮、王怀安和李修三人都无法反驳。

慕容琮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想到沈璃如此难缠,不仅不畏惧他的威压,反而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将他问得哑口无言。王怀安低着头,不敢再看沈璃的眼睛,李修则涨红了脸,手里的笏板攥得更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璃不再看他们,重新走回御案之后,拿起那份被慕容琮质疑的江南剿匪奏章,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江南剿匪,势在必行,刻不容缓。江州大营原有兵力两万,调兵三千后,仍有一万七千兵力,足以防御地方;且奴婢已让人传信给蓟州大营都督,让他加强北疆防御,派探子密切关注突厥部落的动向,一旦有异动,即刻禀报,绝无后顾之忧。此事,奴婢既已批红,便依此执行。若有差池,奴婢一力承担!”

她说完,拿起御案左侧的羊脂玉私印,在之前的朱批旁,重重盖上。

“砰” 的一声轻响,玉印落在纸页上,像是敲在慕容琮、王怀安和李修三人的心上。红色的印鉴清晰地印在纸上,与朱砂批文相映,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威严。

沈璃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看向慕容琮:“大殿下若无其他要事,便请回吧。朝务繁忙,奴婢还要继续‘儿戏’了。”

她刻意加重了 “儿戏” 两个字,像是在回应慕容琮之前的嘲讽,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 —— 她的决定,不容置疑。

慕容琮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沈璃,眼神里满是杀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他身后的王怀安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 —— 萧重就站在一旁,手按刀柄,虎视眈眈,若是真的动手,他们未必能占到便宜;而且沈璃刚刚的话有理有据,若是强行发难,只会落得个 “逼宫乱政” 的名声,对他争夺皇位不利。

慕容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知道,自己今日恐怕占不到任何便宜,只能先退走,再做打算。

“好!好个一力承担!” 慕容琮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沈璃,本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我们走!”

他猛地一挥袖,转身朝着殿外走去,王怀安和李修连忙跟上,连头都不敢回。

殿门被慕容琮用力甩上,发出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殿内的铜鹤灯都微微晃动。

偏殿内再次恢复安静。

赵德全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看向沈璃的目光充满了惊叹与后怕:“沈司记…… 您刚才真是太厉害了!老奴还以为…… 还以为您会被大殿下难住呢。”

萧重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他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上的白色渐渐褪去。他看向御案后那个重新埋首于奏章中的素白身影,眼神复杂难明 —— 他原本以为沈璃只是个有几分胆识的暗卫,却没想到她不仅懂权谋,还能在朝堂上独当一面,这份能力,这份胆识,比许多朝中的老臣都要强。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也更加…… 危险。

沈璃仿佛没有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她只是专注地拿起下一份奏章,翻开,目光落在纸页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宽大袖袍下,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方才那番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强撑着冷静,强撑着威严,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每一个眼神都要恰到好处,生怕露出一丝破绽,被慕容琮抓住把柄。

现在,慕容琮走了,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那股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要撑不住。

她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茶杯,杯里的茶早已凉透,她喝了一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往下滑,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权力的巅峰,诱惑与危机并存。每一次落笔,都可能是一个深渊;每一次对峙,都可能是一场生死博弈。她就像走在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是狂风巨浪,稍不留意,就会粉身碎骨。

但她不能停。

仇恨是她的枷锁,也是她的动力。慕容翊还在等着她找到解药,大燕的江山还在等着她守护,“影” 还在暗处等着看她的笑话。这朱笔,这印信,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唯一的铠甲。

她必须在这漩涡中,保持刻骨的清醒,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

直到找到 “影”,直到为慕容翊报仇,直到慕容翊醒来 —— 或者,直到她彻底被这权力的烈焰吞噬。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然完全暗了下来。殿外的宫灯被宫人一盏盏点亮,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落在沈璃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孤寂地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沈璃低下头,再次提起御笔,蘸了蘸朱砂。笔尖落下,在纸页上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像是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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